明清時期的歌謠

彭佑明

明清時期的歌謠 明清民歌，是我國民間文學重要的遺產。明代的作家對當時民間流行的歌曲，是十分重視的。李開先在《市井絕詞》序中說："正德初尚《山坡羊》，嘉靖初尚《鎖南枝》……雖兒女子初學言者，亦知歌之。……語意則直出肺腑，不加雕刻。"在＜一笑散》中又說："如十五《國風》出諸里巷婦女之口者，情詞婉曲，自非后世詩人墨客，操觚染翰，刻骨流血，所能及者，以其真也。"沈德符的《野獲編》中對明代民間歌曲作了概括的敘說，談到《打棗桿》《掛枝兒》時說"……不問南北，不問男女，不問老幼良賤，人人習之，亦人人喜聽之，以至刊布成帙，舉世傳誦，沁人心腑。"馮夢龍在《太霞新奏》中評到秦復菴的散曲，他說"北之《粉紅蓮》，南之《掛枝詞》,其佳者語多真至。"陳宏緒《寒夜綠》中引：卓珂月說："我明詩讓唐，詞讓宋，曲讓元，庶幾《吳歌》、《掛枝兒》、《羅江怨》、《打棗桿》、《銀絞絲》之類，為我明一絕耳。" 我們從上面明代作家對民間歌曲的評語中，可以知道：這些民歌是人民所創造的人人喜愛的新的歌。這種新的歌曲產生，代替了舊的元代所流傳下來的散曲，像一支新生的力量，出現在明代文壇上。我們不但從明代作家的言論中可以看到這一事實，而且明代有很多作家，運用民歌形式進行創作，在實踐中也獲得了成功。如陳鐸吸取了當時民歌中的營養，寫成了揭露當時社會的《滑稽余韻》。音樂理論家朱載堉，他用民歌形式，寫成了猛烈地攻擊當時社會的《醒世詞》。馮惟敏寫了很多反映農民痛若的歌。薛論道寫了一千首民歌體的通俗歌曲。劉效祖、金鑾、馮夢龍、趙南星等作家，都向民歌中吸取了血液。寫成了優美、動人的情歌。這種民間歌曲的形式作品，成了當時詩壇上的新聲。正是因為民間所產生的新歌，是適應于當時社會經濟發展而誕生發展起來的，所以能夠真實地反映當時社會生活和人民的思想感情。 明代作家重視了民間產生的新歌，而且有意識的向民間歌曲學習，產生了新的歌曲作家。這是很重要的經驗。 明代作家對當時民歌，認為"語意則在直出肺腑，不加雕刻，""為我明一絕耳，"這些看法，都是正確的。但是我們必須更進一步結合當時社會變動情況進行階級分析，才能充分認識明清民歌的思想性和藝術性，進而使它得到發揚。 這里讓我們先作個初步的分析，更深入的理解，這有待大家進一步探討。首先引起我們注意的是反對封建剝削壓迫的歌。 明代中葉以后，由于商業經濟的發展，農村土地更加集中，地主階級增加了剝削的胃口，用各種卑鄙、毒辣的手段，向人民掠奪，只要有一點"油水"，就不會放棄。"不特地方有司私派橫征，民不堪命；而縉紳居鄉者亦多倚勢恃強，視細民為弱肉"。（見《二十二史箭記》)一笑散》中一首諷刺剝削者的歌，非常尖銳，突出地通過這種形式表現出來：奪泥燕口，削鐵針頭，刮金佛面細搜求，無中覓有。鵪鶉膝里尋豌豆，鷺鷥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內刳脂油，虧老先生下手。 我們會想像到千萬勞動人民被剝削得一無所有的時候，地主階級還要"無中覓有"，這樣只有"劈精肉""刳脂油"了。這些地主階級的"老先生"竟是會"下手"的，他們的心腸狠毒！他們剝削的辦法"層出不窮"！這真是一首揭露當時統治階級典型的諷刺歌。 也是因為當時資本主義因素的滋長，人民已不愿受封建制度的束縛，要求個性解放，要求自由，這在婚姻問題上特別明顯。成化年間《駐云飛》的歌曲集子中，就可以找到：富貴榮華，奴奴身軀錯配他。有色金銀價，惹的傍人罵。茶，紅粉牡丹花，綠葉青枝又被嚴霜打，便做尼僧不嫁他！ 這是多么堅決的反抗，"做尼僧"、"不嫁他"，人民要求打破封建的鎖鏈，成為自由人。這種要求自由的思想，到明末崇禎間《吳歌》中，表現得更大膽、勇敢：乞娘打子好心焦，寫封情書寄在我郎標；有舍徒流、遷配、碎剮、凌遲，天大罪名阿奴自去認，教郎千萬再來遭！ 這是強烈的反抗呼聲，到了寧愿付出生命，去爭得自由了。這雖然是一位女性反抗的歌，但是我們完全可以透視當時人民反封建的強烈的意志。 這種愛情上要求自主，正反映了明末新興的資本主義的因素在生長中積極的向封建制度進行了斗爭。由氏族制末期向封建制飛躍的滿族，滅亡了明朝，使社會經濟遭到了嚴重的破壞。到了乾隆年間，生產有了恢復，文化也得到了一定的繁榮。但是從民間歌曲中看，還不如明末時期所表現出來的要求自由、解放思想的強烈意識。" 明代從嘉靖到崇禎末年，（一五二二﹣﹣一六四三）這一時期流行歌曲的主要內容，大致上有下列幾類：一、反對封建剝削，二、反抗封建制度，三、表現真實的愛情。乾隆年間流行歌曲的內容：一、封建文人墨客玩弄詞藻粉飾太平的作品，（如《霓裳續譜》中的《西調》歌曲，及《西調黃鸝詞集鈔》,）二、閨秀憂思，三、表現愛情。最后一類表現愛情的，也沒有像明末《吳歌》中情歌的大膽、勇敢，如《霓裳績譜》中有一首《寄生草》:情人進門你坐下，袖兒里掏出了一子子頭發，淚汪汪叫情人你可全收下，我的爹媽今年打發我要出嫁，你要想起了奴家，看看我的頭發，要相逢除非等奴回門罷！…… 很明顯，這首歌，是反映了要求愛情自由，但是在封建"買賣婚姻制度"下低了頭。這正是表現了乾隆年間封建統治機構加強了，資本主義的因素，還沒有得到像明末一樣的迅速滋長。我們從很多乾隆年間情歌中，發現了像＜紅樓夢》中賈寶玉林黛玉所表現的憂郁迂曲的愛情內容。這可以說明資本主義的民主、自由思想，由于封建勢力的加強，不能得到充分發展，不能像明末情歌中所表現的可以用生命去換取愛情的自由。 道光年鴉片戰爭以后，人民唱起了反帝反封建的歌。人民再也壓制不住心頭的憤怒，把仇恨編成了反帝的歌曲。人民看清了遭受帝國主義侵略的原因，是由于封建統治機構的腐朽，封建官僚的無能。所以很多歌曲中諷刺了官僚，像＜官場現形記》中所表現的那樣強烈。（我們準備另編《反帝歌曲》，這里不詳細談了）。同時，人民對將崩潰的封建制度進行了猛烈的攻擊，如《天籟集》中：田要少，屋要小，子弟讀書不要考；免得殺，免得絞，免得商鞅飽！ 這首歌，使我們想到：不但窮困受壓迫的農民要進行反抗，而且有錢的人家，對當時官僚制度也發出強烈的抗議。 明清民歌，不但具有豐富的思想內容，而且具有高度的藝術性。明清文人所寫的詩詞，大多數是矯揉造作，無病呻吟，空洞無物的作品。但是明清民歌恰巧相反，因為勞動人民所歌唱的內容，是從生活中來的，他們歌唱的目的，就是為了反映生活，表現自己的愿望；同時，在勞動生產中，養成了忠厚、正直的性格。（人民勤奮的勞動，讓大地生長起豐碩的果實，多流一點汗，多收一顆糧食；不能像文人一樣，拿著筆桿，搖頭擺腦，矯揉造作。）因此，正如馮夢龍所說："有假山歌"。民歌的藝術說服力，就在于用樸素的口頭語，傳達出生活的真實。例如：俏哥哥進門來，就在那稻草鋪上坐。咱倆個要說說，袖筒兒取出來兩個冷窩窩，還有個紅蘿卜："你一個，我一個，咱倆個吃完饃，燒上一點熱水喝。"佳人止不住淚如梭，叫聲："情郎小哥哥，有句話兒向你學；只要你待奴好，要這些東西做什么：只要你想著我，情意兒也不??！" 這首歌沒有任何粉飾，簡單樸素的語言傳達了一對情人見面的情形，使我們感受到勞動人民的愛情，非常親熱而且真實。又如：約郎約到月上時，郁了月上子山頭弗見渠。噢弗知奴處山低月上得早，咦弗知郎處山高月上得遲？ 這位姑娘，等待著情人，不見到來；同時相信她的情人一定會在月上時到來。因此想到："奴處山低""郎處山高"。這是一位農民家庭出身姑娘唱出來的歌，因為她具有淳樸、忠厚、可愛的性格，所以遇到這種情況，才唱出這樣的歌。要是一位嬌生慣養的地主家庭的小姐，就不會創作這樣一首樸實，真誠的歌。因為生活、感情、思想、性格不同，在藝術表現手法上必然會有區別。 明清民歌的藝術表現手法是多樣性的，形式上沒有像詩、詞那樣有嚴格的規格的限制。同一歌曲的調子，字句可長可短，是根據內容來決定的。而且表現同一主題思想的歌，在藝術上有各種不同的表現手法。如：俏冤家，人說你無常愛。容易渾，容易好，容易丟開，你閃人，人閃你，好似六月債。人閃你惱不惱？便知你閃人該不該。識破你閃人的心腸也，只怕采也沒人采！俏冤家，性情兒好似三春柳絮．輕狂性，沒有個主意。風向東，你便東；風向西，你便西。又怕流落在泥土也，那時風兒也不采你！（以上均見《劈破玉》歌） 這兩首歌，同一調子，同一主題，內容都是反對愛情不專一的；但是表現手法完全不同，沒有一般化的毛病，這是因為人民經歷各種不同生活的緣故。人民在生活和勞動中，從多方面觀察了社會和自然界的現象；發現了客觀事物的特征及其規律，所以藝術形象是豐富多彩的。例如：天上星多月弗明，池里魚多水弗清，朝里官多亂子法，阿姐郎多亂子心。（見《山歌》) 這一首歌已經把客觀事物和主觀思想密切結合起來，把客觀事物所表現的特征，綜合在一起，來說明一個道理，是富有說服力的藝術表現手法。又如：比你做水花兒，聚了還散。比你做蜘蛛網，到處粘拈。比你做錦纜兒，與你暫牽絆，比你做風箏兒，線斷了。比你做扁擔兒，挑不起莫要擔。比你做正月半的花燈也，你也亮上三四晚。（見醉月子的《掛枝兒》) 這首歌的藝術形象，比前一首更豐富。這種豐富的比喻，是從生活中發現的。只有經歷、觀察復雜的生活，才能有恰當、正確的比喻，去突出地表現主題思想。比喻，一方面忠實于事物的性格、面貌和客觀事物的規律，同時通過對客觀事物的描寫，傳達了自己的感情和愿望，使思想通過藝術形象，達到具備強有力的說服性。 正因為勞動人民生活是豐富的，所以他們的想像也是豐富的，如：傻俊角我的哥，和塊黃泥兒捏咱兩個。捏一個兒你，捏一個兒我；捏的來一似活托。捏的來同床上歇臥。將泥人摔碎，著水兒重和過；再捏一個你，再捏一個我；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見《南宮詞記》) 很明顯，這種想像，不是"騰云駕霧"，是腳踏實地、從生活出發的對愛情的表現。豐富的想像，通過了具體的藝術形象，使我們深刻的體會到一位姑娘對愛情的忠實和如火的熱情。 明清民歌中，不但有豐富想像的作品，而且有從生活出發，具有說服性的夸張。如：要分離，除非天做了地！要分離，要分離，除非是官做了吏！你要分時分不得我，我要離時離不得你；就死在黃泉，也做不得分離鬼！（見《劈破玉歌》) 天做不了地，東不能當做西，官不會做吏，這樣把他們倆個不能分離的堅決意志，表現得十分透徹、明白，誰要破壞他們的愛情，是不可能的！這種夸張的藝術手法，達到了非常好的效果。有力的使我們信服了他們倆個不可侵犯的愛情。 我們讀著這些明清民歌，心中情不自禁的贊美著：勞動人民是天才的詩人。 我們對明清民歌的看法，是不夠深入全面的，甚至會有錯誤，希望引起大家注意它，共同研究它，把勞動人民祖先所創作的遺產接受下來，讓我們大量創作以社會主義為內容的人民喜歡唱的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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