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樂府民歌

彭佑明

北朝樂府民歌 北朝樂府民歌，大部分保存在《樂府詩集》里的《粱鼓角橫吹曲》中。所謂"橫吹曲"，就是當時北方民族一種在馬上演奏的軍樂，由于樂器有鼓有角，所以叫做"鼓角橫吹曲"。另外，在《樂府詩集》里的《雜曲歌辭》與《雜歌謠辭》中也保存了少數北朝民間歌謠。 北朝樂府民歌的特點是：豪放爽朗、慷慨激昂、高亢粗獷、意境廣闊。這和南朝樂府民歌的委婉、細膩、清新、秀麗，聲情搖的特點相比，其風格、情調截然不同。 北朝樂府民歌保存下來的不多，據《樂府詩集》所收入的有《企喻歌》、《瑯琊王歌》、《隴頭流水歌辭》、《折揚柳歌辭》、《幽州馬客吟歌辭》、《隔谷歌》、《雀勞利歌辭》、《捉搦歌》、《折揚柳枝歌》、《紫騮馬歌辭》等二十一種，六十七首。這些民歌，其中一部分是漢民族的民歌，一部分是北方少數民族的歌謠，也有少部分是為漢文人作家加工過的民間歌謠。這部分作品，雖然在文字上顯得斯文些，但基本上保持了民間詩歌的特色。 北朝樂府民歌被保存下來的比南朝樂府民歌少得多，其原因何在呢？對此問題，有所爭論，看法不同。有的人如羅根澤說："就民歌論，北朝現存者，不足南朝者之十分二三。吾儕固知南人文而善詠，北人質而少歌。"(《樂府文學史》）其實："文與善詠兩特點結合起來看，不象是真正南朝人的特點，當時階級矛盾、民族矛盾那樣尖銳，人民會"文而善詠"嗎？"質"，質樸簡單；"少歌"，不懂音樂不會唱歌，質和少歌兩個特點結合起來也不是北方民族的特點，事實上少數民族是最善歌善舞的。"(《中國民間文學史》）北朝樂府民歌保留下來的之所以少，其主要原因恐怕是當時北方由于民族割據，時局混亂，無法把流傳在民間的歌謠搜集起來，以至編輯保存至今。 北朝樂府民歌雖存留不多，但就現今我們所能夠看到的一些作品來說，無論它們的思想內容，還是它們的藝術形式，都是豐富多采的。首先是題材比較廣泛，除了情歌之外，還有寫戰爭的災難和人民反對戰爭、描寫草原風光、表現人民痛苦生活的歌謠。這些民間歌謠，生動地描繪了我國北方遼闊壯麗的牧場，真實地抒寫了深切、直率的愛情，深刻地表現了北方各民族的英雄氣概與豪邁氣質，同時也反映了當時的階級矛盾和民族矛盾，以及其他社會現象。因此，我們對北朝樂府民歌的思想意義和藝術價值是不能忽視的，應給以正確的評價。 大家都知道，北朝的歌謠有相當部分是反映戰爭和反對戰爭的。當時的戰爭不只是多，而且延續的時間長，整個北朝的歷史可說幾乎與戰爭相始終，特別是初期"五胡十六國"的一百三十多年中，戰爭尤為頻繁。統治民族與被統治民族之間及統治民族與統治民族之間復雜而尖銳的矛盾，使這些戰爭更加具有異乎尋常的殘酷性。作為這種殘酷性的集中表現，便是人民群眾大量的死亡。漢族人民固然遭受浩劫，少數民族人民也同樣做了各族統治階級用來進行爭奪戰的犧牲品。如《紫騮馬歌》中的一首民歌：燒火燒野田，野鴨飛上天。童男娶寡婦，壯女笑殺人。(《樂府詩集》) 這首民歌著重描寫了戰爭所造成的慘狀：戰火熊熊燃燒，遍野硝熠彌漫，水塘的野鴨被驚動得飛上高天。由于戰士大量的傷亡，很多婦女失去了親人，成為無依無靠的寡婦，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嫁給年少價男子。這種遭遇使她們哭笑不得，萬分痛苦。這首民歌，雖然只有四句，共二十個字，但極其概括地形象地真實地表現了動亂時代戰爭的歿酷性。又如《紫騮馬歌》里的另一首民歌：高高山頭樹，風吹葉落去，一去數千里，何當還故處(《樂府詩集》) 戰爭給人們帶來了嚴重的災難，然而北方各民族的統治階級為了擴展自己的勢力范圍，奪取更多的財富，繼續發動戰爭，使得一些成年的男子不得不去服兵役。這首民歌正是這種情況的真實寫照：高山上的樹啊，被風一吹，葉兒紛紛落下；他們離開家呀，一去數千里，何時才能回到故鄉呢？這里表現了親人對出征者深切的懷念和熱切的等待。余冠英同志談到這首民歌時說："北朝男子從軍轉戰的多，所以有葉落離枝，難還故處的感想。"(《樂府詩選》)我認為"風吹葉落去"這一句詩，除了說明由于季節的變化而引起人們對出征親人的思念之外，也包含"葉落離枝，難還故處"的意思。事實上，從軍的人有幾個能夠回來呢？正如唐王翰的《涼州詞》一詩所說的："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人回！" 戰場上是怎樣的一種現狀呢？《企喻歌》中有一首民歌作了真實的描寫：男兒可憐蟲，出門懷死憂。尸喪狹谷口，白骨無人收。(《樂府詩集》) 《樂府詩集》中收入《企喻歌》四首，據《樂府詩集》里說："《古今樂錄》曰：《企喻》本北歌。"說明《企喻歌》是北朝的民歌。 這首民歌，是當時各族人民大量死于戰爭的真實寫照。我們看，戰場上死了多少人啊！在狹窄的山間，擺滿了尸體，沒有人收拾他們，這些人不正是為各族統治階級爭權奪利而犧牲的嗎？"尸喪狹谷口，白骨無人收"，字里行間充滿了人民的血淚和人民對統治者所發動的戰爭的無比憤怒，實際上，是對罪惡戰爭的強烈控訴，這里把戰爭的罪惡和人民對戰爭的反抗情緒表現得十分充分。 由于戰爭頻繁，使得廣大勞動人民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幸運活下來的人們，也是到處流浪、飄泊，過著極為悲慘的生活。在北朝樂府民歌中有不少反映這種流亡生活與懷土思鄉之作，而且絕大多數流露出一種絕望的悲哀和無限的憤激，如《隴頭歌辭》:隴頭流水，流離山下，念吾一身，飄然曠野。朝發欣城，基宿隴頭，寒不能語，舌卷入喉，隴頭流水，鳴聲嗚咽，遙望秦川，心肝斷絕。(《樂府詩集》) 《隴頭歌辭》，又名《隴頭歌》。此歌被收入《樂府詩集》的《梁鼓角橫吹曲》里。"隴頭"，即隴山頂上，隴山，又名隴阪、隴玳、隴首，在現今陜西隴縣西北一帶。 以上三首民歌，是流浪在荒無人煙的山野里的人唱出來的悲歌。第一首民歌是說，望著淙淙的流水，聯想到自己一人在曠野，漂泊不定的現狀，心情感到萬分沉重。第二首民歌是說，早上從欣城起程，天晚住在隴頭，辛苦地跋涉了一天，加上天氣十分寒冷，凍得人難以張嘴說話，舌頭被凍得卷入喉嚨里了。第三首民歌是說，聽到象哭似的流水，不由得使人心里萬分悲痛，遠望離別的故鄉，叫人心碎肝裂。民間詩人，通過這三首民歌把人民流離的苦辛和思鄉的悲哀給我們活生生地展現在眼前。當我們讀到"隴頭流水，鳴聲嗚咽"的詩句時，似乎聽到象哭一樣的水聲；當我們讀到"寒不能語，舌卷喉"的詩句時，不由得使人打起冷額來，感到一陣襲人的寒氣；當我們讀到"念吾一身，飄然曠野"的詩句時，就象是自己徘徊在荒涼的原野，感到寂寞、絕望。為什么會使讀者心里產生這些感受呢？這正說明了以上三首民歌在藝術上的巨大成就。 北朝樂府民歌，除了反映戰爭給人民帶來的災難和痛苦之外，還反映了北方民族勤勞和樸實的品質、勇敢和尚武精神、豪邁的民族氣質，以及英雄氣概。如象《木蘭詩》這首長篇敘事詩，便是很好的說明。 《木蘭詩》是一篇敘述一位女子代父參軍的故事詩。它最早著錄于陳智近所撰的《古今樂錄》一書，后被郭茂倩收入《樂府詩集》里的《梁鼓角橫吹曲》里。根據有關記載，本詩大約產生在北朝后期。關于木蘭究竟姓啥，那里人，家居何處，雖然有種種說法或記載，但都無法證實。我認為作為意識形態的文學藝術作品，畢竟不是歷史，用不著也沒有必要進行多方考證。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它是來自民間，在流傳的過程經過廣大群眾的充實、提練而達到今天我們所看到的藝術高度。 北朝樂府民歌中有些作品是描寫北方民族的游牧生活和北國風光的，如《敕勒歌》: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樂府詩集》) 這首民歌收入《樂府詩集》里的《雜歌謠辭》中，原來是用鮮卑語寫的，后來用漢語翻譯過來。"敕勒"，又叫"鐵勒"，是北齊時住在朔州（即現今山西朔縣）附近的一種少數民族。《敕勒歌》這首民歌給我們展現出一幅美麗的草原風光的水彩畫：在遠遠的陰山下，是一望無際的草原，勤勞的敕勒族人民，在那里放牧著牛羊。蘭蘭的天空，萬里無云，就象一個很大的圓圓的帳篷似的，籠蓋著整個草原。啊，無邊無際的天空和草原！忽然，一陣輕風掠過，草浪滾滾，涌向天邊，形成一片綠色的海洋，就在那綠色波濤起伏之間，若隱若現的浮動著成群的牛羊。看，這是一幅壯麗的游牧生活的風景畫！也是一首北方民族對自己家鄉和生活的贊歌！ 。《敕勤歌》這首民歌，不僅內容很好，反映了北方民族的生活情景和精神面貌，具有鮮明的民族特色和地方特色，而且在藝術上達到了北朝民歌的高峰。就拿語言來說，簡練、樸實、生動、形象，僅僅用了二十七個字，便給讀者展現出整個草原的壯美景象。當我們讀起這首民歌時，就象身臨其境似的，飽賞草原風光，感到胸懷開闊，心曠神怡！"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這真是"千古絕唱"! 北朝樂府民歌中也有很多情歌，這些情歌表現了當時青年男女熱烈大膽的愛情生活。 由于北朝諸民族的習慣、風俗、性格、愛好的差異，不曾或很少受到封建禮教的約束，所以北朝時代的情歌與南朝時代的情歌有所不同。一般來講，北朝情歌在表現愛情上心直口快，怎樣想就怎樣說，毫不掩飾，也毫不扭捏，也就是說，男女之間不是那么約束，在談情說愛時，總是直接表達自己的真情實意，表現在藝術上便是直率、明朗、大膽，這和南朝情歌的婉轉、含蓄、細膩截然不一樣。如《折楊柳枝歌》里的一首情歌：門前一株棗，歲歲不知老。阿婆不嫁女，那得孫兒抱？(《樂府詩集》) 這首情歌，很大膽、很直率地表現了女子迫切待嫁的心情，同時反映了封建禮教對婦女青春的摧殘，流露出廣大婦女對封建婚姻的不滿情緒。"阿婆不嫁女，那得孫兒抱？"，這說得多么明朗，簡直是當面質問，甚至是指責！在當時來講，一個女性敢于這樣表白自己的思想和心事，確實是了不起的。 這首情歌，在表現形式和手法上也是比較新穎的。前兩句采用了起興手法，并作為比喻。意思是說，門前的棗樹年年發芽、開花、結果，它是看不出老的，可是人呢？他是一天天會老的。從這里很自然地引出下邊的兩句，從而點明了主題。這樣，不僅不顯得突然，而且非常形象，余味很濃，給讀者留下的印象深，使讀者深深感到女的提得有道理，不得產生對她的同情心。這首情歌之所以會產生這樣的藝術效果，正說明它的藝術性是很高的。再如《折楊柳歌辭》里的一首情歌：腹中愁不樂，愿作郎馬鞭。出入撮郎臂，蹀坐郎滕邊。(《樂府詩集》) 這首情歌，形象地生動地表現了女子對情人真摯、深厚的感情。我們看，女的心里悶悶不樂，她一刻也不想離開男的，她愿意做男的馬幢，出出進進懸掛在男的臂膀上，走路，坐下都離不開男的身旁。這里把女子想和愛人形影不離的天真愿望深刻地表現出來。可以看出，作者是通過豐富的想象表現男女之間的深情厚意的，用馬鞭作比喻，這不僅很形象地說明一對情人身影不離的親密關系，而且體現了草原游牧生活的特點，具有鮮明的北方民族的風尚。 北方人民很注意正直，對于那些"善于鉆營"，以不正當的手段達到個人私利目的的人，看不起，非常厭惡，并給以無情的諷刺。這在北朝樂府民歌中也作了突出的反映。如《雀勞利歌辭》里的一首民歌：雨雪霏霏省勞利，長嘴飽滿短嘴饑。(《樂府詩集》) 這是一首諷刺歌謠。意思是，正在雨雪紛紛落下的時候，烏雀兒吱吱叫個不停，長嘴的烏雀，肚子吃得飽飽的，短嘴烏雀餓著肚子。從字而來看，這首民歌不過描寫了一般自然現象，沒有什么深刻的意義，但是透過字面，以藝術的眼光去看它，我們便會了解它的真實內容。顯然，作者是以烏雀作為比喻，生動、形象地說明：善于要手腕的人，生活過得好，而那些老老實實，安分守己的人，卻挨餓受凍，日子難熬。這里，詩人對"長嘴"表示了蔑視和痛恨，給以無情的譴責；對"短嘴"表示了同情，給以贊揚。 北朝樂府民歌，雖然保存下來的不多，但就我們現今能夠看到的作品來說，其內容是相當廣泛、豐富的；其藝術成就也是相當高的。以上僅舉出少量的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就其思想內容與藝術形式作了簡單的介紹。總之，北朝樂府民歌具有自己獨特的風格，與南朝樂府民歌相比，有著顯著的不同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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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朝樂府民歌

彭佑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