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歸去來兮—老四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大多是隨機的,緣起于腳下共生共情的那方熱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去年那個柳絮飄飛的季節(jié),文友麥哲倫請我在右安門商廈四樓的“小吊梨湯”吃飯。到了那里才知道,該商廈就坐落在我最初工作過的北京汽車修理四廠(俗稱老四廠)的原址上。該廠二十余年前被關停并轉,廠房被抹平后蓋起了萬博苑住宅小區(qū)。小區(qū)配套的右安門商廈的地基正好就插在原老四廠大食堂原址上,這讓我不禁百感交集。因為老工友們都知道,大食堂是我初入職場的第一塊生息地。十六歲那年,我和師哥劉力力,師姐吳桂榮,張淑榮以及同門蔡淑琴,李學勤,王艷萍,鄧香,雷權義們就在這里學著蒸、炒、煮、烙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1970年,我從北京九十五中學分配來到這里做工,經歷了從一個懵懂少年到熱血青年的人生重要階段,那是一個不易描述的時代,政治運動的波詭云譎,朝九晚五的機器轟鳴,飲食男女的奔走呼號,整個社會像被一只巨手玩弄的詭秘魔方。旋轉著,變換著,所有的一切看似順理成章,所有的一切瞬間又倒翻天罡。我們自幼被注入腦海的追求,信仰以及夢想不斷被顛倒,被摒棄,被重置,而所有的這一切都發(fā)生在腳下這塊越來越變得陌生的土地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與麥哲倫舉箸歡談的四樓餐館,正位于前北京汽車修理公司五樓頂層的位置。那座二十幾年前就被拆毀的大樓曾是右安門東北角一座地標式的體面建筑,整座樓盤呈長方型,南高北低,高出來的那部分就像“大解放”卡車的駕駛室,我們習慣叫它“汽車樓”。 我閑來總喜歡爬上汽車樓頂居高臨下畫速寫,描繪下面各色各樣制造中的大客車,我特別傾心大BUS棱線分明,色澤明麗的設計感和氣勢如虹的轟鳴聲。驕傲之余,不乏炫耀地逢人就講:“我們工廠可不是修車的,是造車的,造‘大一路’的!長安街上跑的“大一路”啊,你地明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下面的三樓和四樓曾是老四廠的集體宿舍,我在那里住過好多年。是行政科的楊春生師傅頂著上面的好大壓力給我爭取來的床位。楊曾是總政軍樂團的演奏員,他和他的好多戰(zhàn)友因那次著名的政治事件被下放到這個工廠,其中有獨唱演員彭佩文,小號手呂金星,大候和他的舞蹈演員妻子。戰(zhàn)友文工團的資深話劇演員徐聲桐把我調到他的宣傳科,手把手調教我這個小學肄業(yè)的憨仔練習文字的排列組合。他們當年是那么年輕英俊,活力四射,給這個輪子上的工廠帶來大為不同的凡響,他們在勞動人民文化宮勞動劇場成功對外演出的數幕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給觀者帶來了難以形容的視覺沖擊力,人們驚呼,一幫汽車修理工人竟然可以壓過“樣板兒團”的風頭,豈不知,這些人都是不甘被歷史虛擲一隅的得道高人,不久以后,他們又都紛紛歸位,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那些年,集體宿舍一早一晚總能聽到一個小男孩兒在練聲,如今他已經成為國家樂團的中堅,他就是呂金星的兒子。金星老哥倍極艱辛,在這個昏暗的集體宿舍里含辛茹苦培育良才的情景如在眼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集體宿舍下的二樓是老四廠的技術科,自上世紀五十年代末這里誕生的BK640,BK640B等開創(chuàng)級地位的國產大客車都是由技術科科長孫克燕和劉玉民、瞿汝彪等人設計出來的,他們是不折不扣的中國客車實用新型專利的發(fā)明人。他們都是文化大革命前高校畢業(yè)生,碩果僅存的幾個“末代老九”和“白專遺少”。我剛參加工作的時候,他們還是陽光撲面的俊小伙,孫克燕在足球場上的無敵風姿;瘦瘦高高的劉玉民見人那靦腆的一笑;不茍言笑的瞿汝彪伏案制圖的背影,笑容可掬的蔡工,才華橫溢的趙家林都使我終身難忘。他們在奮力攻關,設計研制一代又一代新型大客車的時候,我還在廚房烙餅,文化的斷層讓我對他們有著高山仰止般的尊重和崇拜。他們是中國客車制造史上的史詩級人物,之于中國大客車,他們是世界交響指揮臺上的小澤征爾;是超級大片的締造者斯皮爾伯格;是萬千軍迷崇拜的槍神卡拉什尼科夫。但他們都不幸趕上了那個大一統的時代。他們在傾盡全力后不知不覺就老了,就淡出了自己親手締造的大舞臺,在中國客車發(fā)展史上很少還有人記得他們的名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技術科的下面是老四廠的團委辦公室,老書記馬秋玲,趙金才,張亞琴以及劉文華,張亞光,常微柯,黃德琴,藤玲,任光亮,沙文增,王建輝,程秀梅,勒利民等一茬茬的團干部在這里激情滿懷,一本正經地踐行著他們的追求和理想,雖不能至,卻心向往之。豐富了自己年輕的履歷,攢下了一個個值得回味的故事。恢復高考以來,老四廠的人員結構發(fā)生了明顯的分化,懷揣理想的年輕人備考圓夢,太多昔日的朋友紛紛離開了工廠成了那個時代炙手可熱的天之驕子,他們拓展了視野,增強了素質,真正有資格按照自己的意愿選擇職業(yè),律師,工程師,醫(yī)生,藝術家,演員,老師,翻譯家,公務員,駐外使節(jié),這些振翅高飛的大鵬鳥多年后聚在一起,還是深深懷念著那個人情漫灌的老四廠,那是他們的根之所系,就如再薄情的人也難以忘記自己曾經的初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飯后,家住萬博苑小區(qū)的麥哲倫見我席間一再念叨座下的老四廠,索性帶我到下面他居住的萬博苑小區(qū)轉一轉。從東到西,從南到北,我們信馬由韁地走走停停,善解人意的麥哲倫耐心聽我漫談這里曾經的故舊人情,沉浸了十幾年的甜酸苦辣再復涌上心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在萬博苑小區(qū)中央,一個年輕人正在蹲在地下用油彩畫宣傳畫,畫的是永遠的雷鋒。那里恰是我五十年前施展黑板報功夫的地方,我也在這塊地方畫過好多年的雷鋒,我畫得比他更逼真,更虔誠。五十年來,我們用各種應時的文字和圖畫來歌頌英模,美化時代,這里的才子一抓一大把:有最終成為美術家的初宗元;有用一根粉筆打著滾兒,就能寫出地道美術字的著名電影演員袁苑;有書法家大漢子孫劉洪武;有“賽白石”龐德良,有深得二王精髓的,據說曾經當過“右派”的行書大家李尉林師傅,那時候的工廠群英薈萃,但大多內斂得近乎無形,一旦出手,委實令人驚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在大食堂的原址上盤桓得最久,我用腳步丈量出大食堂那塊巨大揉面案板的位置,那是我走出校門獲得的第一個謀生道具。張寬師傅告訴我,這案子上曾經發(fā)生過掃帚夜半起舞的靈異事件,就在那個聞之驚悚的夜晚,一團無情的灶火燒著了我的頭發(fā)和眉毛。那種火辣辣的驚痛感,恐慌感伴著刺鼻的烤豬毛一樣的焦糊味讓我多年后仍舊聞之色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這里是原二車間的“包車組”,我經常在這里參加勞動,站在高凳架設的跳板上給大客車裝流水槽。打眼兒,擰螺絲,焊接對口。半天下來,漏電的手電鉆整得我整條胳膊都是麻木的,一次次送到電工維修組去修理。修電鉆的師傅是一位漂亮的少婦,她的溫存與善良為全廠所稱道。可惜在一個凄惶之夜,她竟從五樓樓頂跳下去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那個年代,始終有一種沉重的壓抑感籠罩在人們的頭上,她的死釀就了至暗時代的一曲挽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們走出餐館所在的右安商廈,來到大廈西北的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過去這里曾經是工廠東北角一處屬于大食堂的獨立家房,是食堂管理員張樹勛師傅“獎勵”給我自學深造的地方。學徒出身的他對我們這些輟學就業(yè)的半大孩子感同身受,想方設法促我們學習上進。大食堂有著同樣悲憫之心的還有張清銳,王繼坤,張寬,龔文煥,史美齡,齊寶林,楊明德,趙春華,王美榮師傅們,有了他們的鼓勵和支持我才得以脫產學習,借調工作并最終離開了他們。與我在這間小屋子里同住多年的還有雷權義和劉志廣,雷權義最終離開食堂當了夢寐以求的機工。劉志廣當上了廠長。唯有我這個朝三暮四的家伙提早離開了這個造夢的小屋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眼前是老四廠毗鄰的右安門護城河,半世紀前的每個清晨,長跑健將張家俊帶領著老四廠長跑隊從這里起步直奔遙遠的西長安街,然后轉向天安門,掉頭經前門、永定門、陶然亭回廠,漫漫路途長達十余公里。即將回到工廠的時候正值上班高峰,小伙子們扯開不倦的雙腿,獵狼一樣竄過櫻桃園大街,毫不客氣地超越行進中的五路公共汽車。那時候的年輕人啊,生得單純,硬朗,熱情,勵志,挺著工人哥寧折不彎的鐵脊梁,走到哪里都帶出一種生楞愣的精神風貌:郭樹發(fā),柯保京,胡彥明,李茂宗,吳俊生,吳俊民兄弟都曾經是長跑隊的成員。前些年,細心的胡彥明在朋友圈曬出他珍藏的自費印制有“汽修四廠”字樣的大紅跨欄背心,上面的斑斑汗?jié)n活畫出他們當年的馬路瘋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半個多世紀過去了,艱難坎坷卻饒有味道的工廠生活始終不能忘卻,相反,卻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象形。我發(fā)現,老四廠——這個引擎轟鳴的勞動聚合體就是我,不管走到那里都改變不了,從那里開始,我就習慣了用一個藍領人的視角端詳世界,操持人生,結果活得像它一樣善良,淳樸以及不顧后果的正直和終日的百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經常為這個對我有著再造之恩的老四廠深深地感動和驕傲。很難想象,如果命當寂寞,生長在個體勞作的大田里;工作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小作坊里;終生在社會中獨自掙扎會是多么悲哀和無助。每個人都是造物主手里的一顆種子,我有幸被投向右安一隅這塊人性昭彰的沃土上,經受了這里的雨露風霜,也享受了眾多工友們的支持和關愛。我有幸結識了那么多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和師長,他們每一個人都是一簿大書,還原他們的故事,就是謳歌人性的良善;記錄他們的過往,就復原了那個難以敘述的時代。如今,過去的一切都消失了,老四廠十幾年前就完成了自己的歷史使命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在它轟然倒下的地方騰起一幢幢巨擘商廈和條條四通八達的道路,那硬化的路面下落滿了我們奮斗的足跡,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寫到這里,我的心情愈發(fā)沉重,因為上述許多人已經仙逝。每年清明節(jié),我都要去八寶山公墓為張樹勛師傅掃墓,他是我的恩人,沒有他的呵護和教誨,我將在暗夜中更久地躑躅。當我屈膝跪下的那一刻,沒有悲戚,沒有嗚咽,心里反而升起一片安寧。冥冥中,身材偉岸,面色黝黑,帶著深色玳瑁近視眼鏡的張師傅微笑著向我走來,扶著我的肩膀,爺倆共同回味那個青澀,坎坷而不乏幸福的青年時代。男兒有淚不輕彈,多少年了,我都隱含著淚水,滿腹虔誠地書寫著老四廠的故事,謹以此,獻給曾經匆匆掠過的時代,獻給始終不離不棄與我共生、共情的工友們。</p><p class="ql-block">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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