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芍藥掃春跡

曉黛

丈人庭中開好花，更無凡木爭春華。翠莖紅蕊天力與，此恩不屬黃鐘家。溫馨熟美鮮香起，似笑無言習君子。霜刀翦汝天女勞，何事低頭學桃李。嬌癡婢子無靈性，競挽春衫來此并。欲將雙頰一睎紅，綠窗磨遍青銅鏡。一樽春酒甘若飴，丈人此樂無人知。花前醉倒歌者誰，楚狂小子韓退之。 這被楚狂小子韓退之稱為“好花”的芍藥，于這暮春時節，終于紛紛擾擾地開放了。課間去單位東邊健體樓旁邊的小土山閑逛，于茂密叢生的小葉玉簪中發現了幾株芍藥，單瓣的重瓣的都有。想起這花相有個頗為傷感的別名:殿春，猛然驚覺，春天真的走沒影兒了。 然而也無暇去傷感悲嘆，上午備課上課，下午批改作業學生交流點評作文……各種雜事各種累。下午放學之后照例是隨便找一條小巷，向著菜市場的方向漫游，為著明天的肚腹之欲努力掙扎。那一閃而過的傷春之情恰如秋露，陽光一照，瞬間化為烏有，在我四十三載的歲月中，沒了一席之地一一傷春悲秋也須得有閑功夫有資格呀，為生計東奔西走之人，如我，哪里也配? 人總是這樣，在矛盾中選擇著，在選擇中徘徊著，在徘徊中失去著，在失去中痛惜著，在痛惜中糾結著……循環往復，直至生命最后一息，依然糊里糊涂，難得看透，難得明白，更難得舍棄與放下。 想起韓曉那首廣為傳唱的歌兒:我想去桂林呀我想去桂林，可是有時間的時候我卻沒有錢。我想去桂林呀我想去桂林，可是有了錢的時候我卻沒時間。在校園的時候曾經夢想去桂林，到那山水甲天下的陽朔仙境，漓江的水呀常在我心里流，去那美麗的地方是我一生的祈望。有位老爺爺他退休有錢有時間，他給我描繪了那幅美妙畫卷，劉三姐的歌聲和動人的傳說，親臨其境是老爺爺一生的心愿。我想去桂林呀我想去桂林，可是有時間的時候我卻沒有錢，我想去桂林呀我想去桂林，可是有了錢的時候我卻沒時間。 有閑的年紀沒有錢，有錢的時候卻已春盡紅顏老。這大約不僅僅是我一個人的生存現狀，不然的話，那首歌也不會如此風靡吧。如今，春紅已謝，綠葉成蔭，桃樹杏樹梨樹，已是"綠葉成蔭子滿枝"，那櫻桃，則已經掛滿了紅彤彤的成熟的小果子。而我，依然處在沒了時間也沒錢的尷尬地帶。 正在感慨落花流水春去也，人生庸庸無所依的時候，驀然發現，一戶人家門前的柿子樹下，一叢艷麗的花兒正在盛開。趕緊跑去觀看，卻是一叢重瓣的粉紅芍藥，正兀自在這逐漸增加了熱力的夏風中飄飄搖搖，翠莖黃蕊，紅花綠葉，悠然自樂。 恍惚記得在哪本雜書中看過，芍藥有一別名曰“婪尾花”，是因其花期而得名。這花開在暮春之時，此時春天即將結束，夏天就快來臨，春花大都凋謝，春天一派欣欣向榮之景已經逝去，難免讓人產生傷春怨春之情，感嘆白駒過隙，韶華難駐。 又加上春天雨水綿綿，往往一下就是三幾天，這樣的天氣，正適合人們去發幽古之思，嘆人生之艱，芍藥又本是“離草”，因而，有些題詠芍藥的詩詞就結著哀愁，帶著怨尤。上苑尋芳挹翠華，東風先到帝王家。宮娥不識春歸去，爭插庭前芍藥花一一多么可悲的宮娥，多么幽怨的詩句啊。 可以這么說，芍藥是我國栽種歷史最悠久的花卉之一，有近五千年之久。從文學作品的角度來探尋這花兒的歷史，大約應該去先秦典籍中查閱。 記得《詩經·鄭風·溱洧》中，有“維士與女，伊共相謔，贈之以芍藥”的描寫。彼時的芍藥，就已經出現在男女約會的故事之中，并且是作為約會中互相贈送的禮物，可見這花傳遞的是愛慕之情、仰慕之意，代表的是純潔、神秘的愛情。 此后，芍藥意象漸漸在文學作品中形成與發展，其“象”外之“意”也不斷地豐富和完善，逐漸成為一個成熟的文學意象，不斷出現在文人墨客的筆下，從物態之美到意蘊品格之美，總為文人墨客所稱道，也總是與美好的事物相牽伴關聯。韓老先生不是也曾于老丈人家醉倒此花下么? 回想起這一春的花事，東風一起，迎春，連翹，杏花，桃花，春梅，櫻花，木瓜，梨花，牡丹……爭先恐后地傍倚東風著盛裝，嫁與春天作新娘。唯有這沉著的花中之相，冷靜地枝凝碧翠，葉吐清芳，不急，不燥，不溫，不火，不爭，不搶，順著自然慢慢成長。 “霜刀翦汝天女勞，何事低頭學桃李。"自稱楚狂小子的文壇巨匠韓退之，算是把這芍藥花看得透徹洞明了。不與任何花兒爭朝夕，也絕不與她們搶那一點兒殘破的東風，更無須與其它花木爭艷斗奇。 你看，那翠莖黃蕊，是上天賜予的杰作。艷麗嬌美、秉性獨特的花兒，是天女下凡剪裁而成，天生不與其它花同一一即便是炙手可熱的花王牡丹，這芍藥亦不屑于與其爭鋒。芍藥自有秉持自我的心性，想來這也是她贏得生前身后名的優勢所在。 韓大詩人在老丈人家一一不得志的時候，去老丈人家干點家務，掃掃院子下下廚，喝喝小酒賞賞花，自得其樂，并順帶感嘆一下“丈人此樂無人知”，即贊美了芍藥淡泊名利、不爭春風的品格，又表明了自己堅持操守、不學世俗的心志，還留下了詠芍藥的千古美篇，位高權重者再高大上，也無法奪下他的酒杯，堵住他出口成章的嘴巴，多好哇。 然而，瀟灑如韓愈之流，終也勉不了染指仕宦，并最終成功地把自己推向可悲的深淵。想起韓愈那首《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中悲憤抑郁的詩句: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欲為圣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不禁有些為老人家不值。曾以“楚狂小子"自居的大詩人，咋著就上了官家那條朝令夕改的賊船呢?他難道不明白，那個所在，自古以來就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呀。 大半生仕宦蹉跎，五十歲才因參與平淮而擢升刑部侍郎的老詩人，兩年后又遭此貶謫，情緒十分低落，滿心委曲、憤慨、悲傷。然而他是咎由自取，誰讓他總是心懷國家憂心君王呢?他若待在丈人家與岳父大人喝酒賞花，哪里會有如此禍事沾身?想來還是功名二字害人。 自身沾上禍事且不說，連妻女也跟著受牽連一一韓愈在一首哭女之作中寫道：“以罪貶潮州刺史，乘驛赴任；其后家亦譴逐，小女道死，殯之層峰驛旁山下。”可知他當日倉猝先行，告別妻兒時的心情如何。韓愈為忠君上表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家已不家，國君亦不要他了。 此時此刻的老詩人，大約再也"狂“不起來了，再也無心吟詠"一尊春酒甘若飴，丈人此樂無人知。花前醉倒歌者誰，楚狂小子韓退之。"了。其實，又豈止是韓愈，生而為人，誰不是活在"此一時，彼一時"之中?而這一春的花事，不也是“此一時，彼一時”么? 想起一句俗話:到哪山砍哪柴。又說: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兒。如此淺近的道理，可真要踐行起來，卻是如此之難，總也改不了那有一是一有二是二的拗脾氣，正如王朝云調侃蘇東坡，滿肚子的"不合適宜"一一我欲跟這個世界押韻合轍，可卻摸不到時代的平平仄仄。 撒目今天漫游的這條小巷，前幾日還是萬紫千紅，亂花迷眼，如今卻只剩下“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曉枝”了。仔細想來，這或許才是人生的常態，設若花永遠不敗，人永遠活著，聚會永遠不散，春天永遠不逝……想來也是一件巨可怕的事情。看來還是像大家都追求的那樣"活在當下“更實際一些。 臺灣那個作家林清玄不也曾經引經據典地說，“活在當下”原是佛教禪宗的一種人生觀，它告訴我們要放下過去的煩惱、舍棄未來的憂思，把全部的精力用來承擔眼前的這一刻。失去此刻就沒有下一刻，不能珍惜現在，就不能珍惜今生，不能擁抱現在，也就無法擁抱未來。 這樣看來，為這春逝而傷悲，是多么愚蠢的行為!為這開在暮春的芍藥而發傻發呆發愣，是多么可笑的事情。有這閑功夫，還不如去聽聽夏日的蟲鳴，看看將熟的麥壟，欣欣然接受這綠肥，拋下那紅瘦，順著季節的變換從容不迫地行走，豈不更妙? 更何況，這春末夏初百花凋零之際，還有這被稱作“殿春花”的芍藥獨放異彩，安慰情感脆弱者容易被客觀現實所左右的心靈呢? 東風過罷南風起，立夏芍藥掃春跡。炎陽日日增長晝，又逢綠肥紅瘦時。春花雖好總有逝，人生聚散難駕馭。莫作花前悲情者，打點心思迎夏日。離開那叢開得悠然自得的芍藥，拾頭眺望依然高懸西空的炎陽，心下默念:逝者不追，來者不拒，趕緊去買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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