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原創 于艾平 作家于艾平</p> <p class="ql-block">二糖廠的女人們嘮嗑時從不閑著,一律嘴角叼著卷煙,手里搓著麻繩或納著鞋底。男人大多工資低,孩子又多,穿衣戴帽能省就省,能做就做。</p><p class="ql-block">普遍的貧困迫使每家每戶都過這種日子。</p><p class="ql-block">我記得前兩趟房的老楊家,女主人就是那個搞破鞋被批斗過的楊八角,前前后后一共養十個孩子,還不算有兩個得病沒養活的。老大和老小相差二十歲,大姐姐抱著剛出生的小弟弟乘涼,不知內情的人還以為是她生的孩子,用手指逗著孩子的小雞雞嘖嘖贊嘆:“瞧人家這閨女真會養,頭胎就抱個大胖小子!”大姐頓時從額頭一直紅到脖子根,恨不能有個地縫鉆進去,不過這也難怪,只是再不敢抱著小弟弟出家門了。老楊家徒四壁壁,一無所有,窮到幾個孩子蓋一床被子的程度,過年過節買不起憑票供應的糖果,每個孩子只能分到一小勺炒葵花子,也算是窮人家一筆不大不小的開銷。楊八角卻整天忙著給孩子們洗衣做飯納鞋底,其樂融融,其樂無窮。母親有時候勸楊八角:</p><p class="ql-block">“他楊嬸兒,別養了,再累下去人就垮了。”</p><p class="ql-block">“我這輩子就喜歡孩子,喜歡養帶把兒的小子。”</p><p class="ql-block">楊八角笑吟吟道,把兩條腿從炕上耷拉下來。“放一只羊也是放,趕一群羊也是趕,等他們長大我就有清福享啦!”</p><p class="ql-block">為證實愛養“帶把兒”的好處,她還說了段順口溜:</p><p class="ql-block">別看我穿得破,褲兜里有好貨。兩個咸鴨子,一根胡蘿卜。</p><p class="ql-block">呂大姨沒孩子,生活條件好,經常幫助母親搓麻繩,納鞋底,做單鞋、棉鞋,做一雙鞋比買一雙鞋能節約三四元錢。我熟悉整個做鞋的工序,看得津津有味。第一道工序找出破被單、舊桌布和舊衣褲,剪成一塊塊布鋪在面板上,用面粉打成稠糨糊一層層涂勻,鋪上三層破布摁結實,然后將面板倚在火墻旁烘干,做成鞋墊般厚薄的袼褙。母親按照我們腳的尺寸剪出大小,用白布包上鞋底邊,把十幾層的袼褙壓在一起,就成為半成品的鞋底了。第二道工序去雜貨商店買回一大綹麻坯,一點點撕開,并在一起放在大腿上搓成麻繩,然后纏成一個個繩團子。第三道工序剪出鞋幫,戴上銅頂針飛針走線納鞋底,針腳密集到一針挨著一針程度,再把鞋幫縫在硬邦邦的鞋底上,我便穿上新單鞋或棉鞋了。這種鞋子看上去有些“土氣”,穿上卻結實舒服。我穿在腳上,暖在心里,走在大街上照樣非常自豪,這是母親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的碩果,買的鞋子哪比得上!</p><p class="ql-block">呂大姨和蔣姨是我們在這個世界上最知心的人,母親碰到什么難事都和她們商量,幾乎無話不談。我聽母親納鞋底時念叨搬家的事,造反派逼得緊,看情況我們是頂不住了。</p><p class="ql-block">“孫老妹啊,那也好,樹挪死,人挪活。挪動挪動換換風水,說不定能給你帶來好運氣。”呂大姨叼著煙卷,從寬牙縫里噴出煙霧,寬慰母親。“再說房小冬天取暖燒得少,也能省買煤錢。”</p><p class="ql-block">“孫姐,不知道他們要往哪兒攆你?”蔣姨抽著鼻涕,用舌頭把針從嘴的一邊移向另一邊。“小房子也得挑挑,陰面冷。”</p><p class="ql-block">“要不,跟我們住吧,”呂大姨建議,遠遠吐出一口濃痰。“我們那趟房屋子是最小的。”</p><p class="ql-block">“敢情好了,”母親沉吟一下,顯出困惑與惆悵。“我愿意,不知人家愿不愿意換?”</p><p class="ql-block">“你去說說看,我的隔壁孩子多,早就吵吵著要大房,你以大換小他還巴不得呢。”</p><p class="ql-block">“我看呂嫂的主意不錯,他留咱住咱還不稀罕住了呢。”</p><p class="ql-block">蔣姨彎下腰去,大聲地擤著鼻涕。“就這么辦,還猶豫啥,說搬就搬,我準備好東西給你‘溫鍋’。”母親沒讓造反派掃地出門,自己主動和人家換房了。天無絕人之路,那家正求之不得,雙方很快說妥立即換房。</p><p class="ql-block">我們一致想和呂大姨做鄰居,新居與她門靠門,兩家之間隔一道矮木板皮扎的院墻,蔣姨家住在斜對面,把前一趟房的房頭。誰也沒想到,母親走這一步多么英明正確,后來我被打成小反革命分子多次受到鄰居家保護,不知躲過多少頓痛打,少受多少折磨。我打心眼里贊成這件事,真是遠親不如近鄰,近鄰不如對門。那次搬家很熱鬧,呂大姨、呂大姨夫、蔣姨、蔣叔叔都動手幫我們搬東西,粉刷新屋。我的虎子真聰明,老早就明白主人要搬進新家,在外屋鍋臺下給自己找個住處,又暖和又舒服。我不知道糖廠還有沒有比這更小的宿舍了?新家一趟房分南北兩面住,陽面一家,陰面一家,每家十六平方左右。里屋砌起一鋪大炕,放上一張寫字臺,外屋壘起一個大鍋臺,放上口水缸,基本上沒空間了。就居住條件來說,這原是兩口人住的房子,現在卻擠進我家四口人!</p><p class="ql-block">據我所知,造反派不僅僅將我們一家人攆出原來并不寬裕的住處,同樣將黨委書記馮燕川一家九口趕進一處里外間的房子,老少三代勉強有立錐之地,屋里屋外盡是床鋪。天知道還能怎么整治走資派,再往外攆就得住馬廄了。屋小,僅有的家具都沒地方擺。呂大姨夫送來兩根長木頭方子,在大炕里面搭起個被褥架。母親將兩個箱子和被褥擺在上面,差點兒摞上天花板。好在有一個長方形的大院,其余的壇壇罐罐只好放在院子里。</p><p class="ql-block">“先堆在外面吧,”蔣姨說,“等撿些磚頭,蓋起倉房就有地方放了。”</p><p class="ql-block">這已經令母親感激不盡。我們住進新居,一鋪大炕歡歡喜喜躺下全家人,我把炕頭,母親隔在我和姐姐妹妹中間。</p><p class="ql-block">第二天傍晚,母親去黃沙灘副食商店買些肉和蔬菜,做了幾個炒菜,擺出茅臺酒答謝仗義相助的鄰居們。</p><p class="ql-block">呂大姨送來一小盆豬血腸,蔣姨送來一大盆酸菜,兩家的大人孩子都來了,熱熱鬧鬧地“溫鍋”。大家一進門就上炕,圍著炕桌盤腿大坐。</p><p class="ql-block">我是小輩,坐在母親身邊的炕沿上,姐姐妹妹和蔣姨家的閨女都在鍋臺上吃飯。虎子見家里來這么多客人,不敢上炕了,兩只前爪扒著炕沿張開嘴巴,伸出舌頭嗚嗚叫著要東西吃。我趁大人不注意,裝作夾起的血腸太滑掉在地下,虎子接著咽進肚里。它不知足,剛吞下一塊又要,母親瞪起眼睛不許我給它吃了,怕撐壞它的小肚皮。我攤開雙手表示真的沒有東西了,虎子才意猶未盡舔著舌頭,搖搖尾巴,趴在腳下睡開大覺。席間,母親笑逐顏開,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我最喜歡看母親笑,盡管她心里充滿苦澀,那笑依然燦爛,嘴角還旋出一個淺淺的酒窩。“快別這樣,謝啥,孤兒寡母的,想辦法熬過這段苦日子就好了。”</p><p class="ql-block">呂大姨說著又接上一支煙,呸的一下吐掉粘在舌尖的煙絲。“開春喂幾只雞,養兩個小豬崽吧,好補貼補貼生活。”</p><p class="ql-block">“養十幾只小母雞,用雞蛋換麩子,”蔣姨掰著手指頭算起養雞和豬的連鎖賬,以補充我們那可憐的供應。</p><p class="ql-block">“再用麩子喂雞和豬,到春節賣一口半豬,一年的花銷都有了,留半扇豬給孩子吃,合算,就是累。”</p><p class="ql-block">“累倒不怕……”母親欲說還休,抿緊嘴唇。“不就是手頭緊嗎,孫老妹,你有心,我給你墊上,要不幾個錢,也不著急就給。”</p><p class="ql-block">呂大姨夫誠心誠意說,“先把小豬崽抓回家,等豬長大賣出去,年底再還我們也不遲。”</p><p class="ql-block">“小雞崽也不用買,花那個錢干啥。”蔣叔叔笑呵呵道,“孫姐,我們給你幾個雞蛋,可以用手孵嘛。”“那就這么辦。”</p><p class="ql-block">母親舉起酒盅敬鄰居們,為他們理解一個寡婦人家難以言喻的苦衷。</p><p class="ql-block">3月過去,學校仍未開學。為建倉房,我們一家人都有事干了。</p><p class="ql-block">氣溫漸漸升高,外面不那么天寒地凍,街上積滿正在融化的雪,但是冬天依舊活躍,極有可能還會刮起一場暴風雪。姐姐、我和妹妹都出去撿磚頭,滿廠區、家屬院內轉悠,把大大小小的磚頭石塊都用土籃子運回家。蔣叔叔告訴我們,小的可以打地基,大的壘墻壁。</p><p class="ql-block">母親下班回來也挎著個土籃子,里面裝滿破磚頭。碰到誰家扒炕、修房子,我們必定等著撿人家清出來的碎磚。拉回家后也不能閑著,一家人都拿著斧子、破菜刀、鐵锨頭,蹲在院子里叮叮當當敲打碎磚頭,清除上面的黏土、石灰和水泥。這是一種叫你非常心煩的活兒,黏土和石灰好敲,三下兩下就清除干凈。水泥不好敲,幾塊磚頭連在一起形成個大坨,比鐵還結實,一斧子下去直冒白煙,震得人手虎口生疼。</p><p class="ql-block">呂大姨說算啦孩子,咱可不費那個傻勁,留著它打地基吧。沒過多少日子,我家的院里堆起一個好大的碎磚頭垛。母親欣慰地笑了,照這樣下去積少成多,5月份就能蓋倉房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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