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安紅 作者簡介:麻勇斌(1963年8月——),男,苗族,貴州省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所長、研究員,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貴州省人大咨詢專家、貴州省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專家委員會委員,貴州河灣苗學研究院副院長。主要研究方向:苗族巫文化,民族文化產業,鄉土建筑文化。已經公開出版《貴州苗族建筑文化活體解析》、《闡釋迷途——黔湘交界地苗族神性婦女研究》、《貴州文化遺產保護研究》等6部著作,計150余萬字;發表學術論文50余篇,計30余萬字;主編《王朝文文集——苗學研究與苗族發展》和《苗學研究》(第四輯至第十輯)等有關苗學研究成果400余萬字;先后4次榮獲國家民委、貴州省政府頒發的哲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主導編制《松桃苗族自治縣文化產業發展總體規劃》、《銅仁市文化產業發展總體規劃》、《紫云苗族布依族自治縣文化產業發展總體規劃》、《納雍縣文化產業發展總體規劃》。 <b>摘 要:</b> 所謂苗族民間異術,指的是苗族民間從古代傳習至今的在外界看來頗為怪異的法術,主要包含“放蠱”、“趕尸”、“上刀山下火海”等。它是苗族之巫的一個支系,是原生的苗族“巫”與“術”跟道教接合創生的術類。其多數法門,生成的時間上限大抵在宋代,明、清、民國時期是其繁盛期。其所使用的是苗語漢語夾雜的神辭,體例復雜,有的有固定格式,有的沒有固定格式。隨著科學知識的普及和苗族社會的穩定發展,苗族民間異術的大部分術類已經銷聲匿跡,部分術類已嬗變成絕技藝術繼續存在。<br> <br><b>關鍵詞:苗族;異術;道教;放蠱;趕尸</b><br> 一、背景說明 <br>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br> 本文所謂異術,指的是奇異的法術,或是有別于正宗法術的旁門左道;苗族民間異術,指的是苗族民間從古代傳習至今的在外界看來頗為怪異的法術。<div><br> 似乎眾所周知,苗族自古“重巫尚鬼”,而且至今依然保持著厚實的民間基礎。因此,談論苗族文化,最容易引發興趣的莫過于充滿神秘的異術,比如,“放蠱”、“趕尸”、“上刀山下火海”、“仙人合竹”、“秤桿提米”等等。<br><div><br></div><div> 用人類學、社會學等的理論方法對苗族民間異術進行調查研究,和利用文學作品對苗族民間異術進行刻畫描述,大約從清朝至今,三百多年來,不乏“異士奇人”,亦不乏頗為吸引眼球的力作。如,清人段汝霖《楚南苗志》,記述有苗族“吃牛”、“跳鼓臟”、“祭鬼”、“占雞卦”、“開廟吃血”①等巫事;嚴如熤《苗防備覽》,記述有“苗民尚巫信鬼”、“苗族的占卜”、“苗族的椎牛祭祖”②等巫事的做法;民國時期,著名文化人類學家凌純生、芮逸夫合著的《湘西苗族調查報告》,對苗巫記述較多,并把“放蠱”說成“一種黑巫術”,“蠱術只女子相傳。如某蠱婦有女三人,其中必有一女習蠱。但不一定要傳親生之女,普通女子,亦得相傳。如有一女子向蠱婦學習女紅與唱歌,蠱婦見此女可以傳授蠱術,即在無意之中,問女:“你得了!”女即生病,如欲病好,非向其學習蠱術不可。”③;苗族著名學者石啟貴的《湘西苗族實地調查報告》,對苗族之巫的儀軌、神辭,尤其是“上刀山下火海”、“放蠱”記述十分詳細。近幾年,有陸群著《湘西趕尸》、《湘西巫蠱》(民族出版社,2006),梁波、李苑合著有《蠱毒——千年之謎的解讀》、《辰州符》(作家出版社,2007),滕繼承著有《刀刃上的舞蹈——黔東北苗族履刀絕技的人類學調查》(中州古籍出版社,2004),都是針對苗族民間異術的專著,很吸引讀者。雖然如此,苗族民間異術到底是怎么生成的?大概什么時候生成的?有多少種類?其神性生成的條件和邏輯是什么?其何以存續至今?是否會湮滅?卻很少有人搞清楚。因此,此種文化至今仍然裹著一層神秘面紗。<br></div></div><div><br></div><div> 由于幾乎與生俱來的使命感不斷驅使,我在苗族巫文化這個領域持續探索了30年。我知道,對于解開這里面的謎團,很多人充滿期待和懷疑。我多次遇到好奇者發問:那些東西,是迷信還是科學?我答說:既不是迷信也不是科學,是傳統知識或傳統文化的一個充滿異質燦爛的堆積體。如果一定要用迷信與科學作為基線判別的話,其中既有迷信也有科學,而且科學先于迷信;其中的迷信,是其中的科學或技術的神圣化與神話化。問者不禁豁然失笑,以為我在“袒護”只能是迷信的苗族之巫。我還遇到過聲稱掌握某種“異術”秘訣的人士,說自己已得真諦,問我可否了解其中奧秘,我問:你的秘訣是語音在生成法力,還是語義在生成法力?答說:是語音。我說:如此,你沒有得到秘訣,因為你的語音不是傳你秘訣的師傅口音,即使你師傅能夠用此秘訣驅使神靈,你也做不到,神靈不接受你的口音,你喊不動神靈相助。于是對方改口說:應是語義生成法力。我說:如此,你還是沒有得到秘訣,因為你或你師傅將此秘訣翻譯成英語并傳授一個講英語的洋人,那人念動秘訣時,那些不可能聽得懂英語的神靈,無法幫助洋人生成法力,不信你試。聲稱掌握秘訣者無言。<br></div><div><br></div><div> 在科學技術已經模塑和鎖定人們思維模式的當今,要解釋清楚苗族之巫,讓受眾理解和明白其中的道理,的確不是易事。所以,我時刻告誡自己:不要妄言,不要套用什么主義,不要被那些盲目將現代科學技術成就進行神圣化與神秘化而形成的種種堂而皇之冠以“科學”的新型迷信思想所左右,一定要識得和弄懂,而后再審慎地表述。我通曉苗語苗文,熱衷于苗巫知識的研習,并在仿效美國著名人類學家卡斯塔尼達的方法對苗族之巫進行調查研究過程中,得到石忠炳④田開元⑤田入超⑥麻富⑦等苗巫大師的“真傳”,應該是有一定判斷力和可信度的學人。雖然我在苗族巫文化研究方面有自己的見解,但很多有關苗族巫文化的問題,尚未敢下最后的結論。本文提出的觀點和作出的判斷,或許只是盲人摸象似的體會,謹供參考。<br></div> <b>二、異術在苗族之巫中的位置</b><br> 在“行外人”看來和想來十分奪人心魄的異術,實際上只是苗族之巫的一小支。要講清楚苗族民間異術,就得搞清楚這些術類在苗巫知識體系中的位置坐標,而要做到這一點,就得先搞清楚苗族之巫的基本形態和總體結構。<br> <br>1.苗族之巫的總體形態與結構 <br>(1)苗族之巫的形態<br> 苗族之巫,概而言之,就是解決人與萬類生命之間矛盾與沖突的法律規矩及其實施的方式方法。要切實理解苗族之巫的這個定義,需要具備三個基礎觀念。<div><br> 一是苗族元哲學中的生命觀:“萬類有命、萬命類人、萬命有神、萬命同尊、萬命互用”。</div><div><br> 二是苗族元哲學中“我”與“它體生命”關系的邏輯程式:“我”的一切,本原完好;“我”遭逢的一切災禍,都是“它體生命侵害”造成的;“我”要擺脫困擾,就得“排除它體生命的侵害”;“排除它體生命侵害”的唯一方法,就是克制造成侵害的“它體生命”的生命神性。</div><div><br> 三是苗族之巫的功能或使命:按照生命神性的特點,解決“我”與“它體生命”的矛盾沖突,恢復和保障“我”或“它體生命”的本原完好、各安神性、和睦相處。</div><div><br></div><div>(2)苗族之巫的結構<br> 苗族之巫的結構,大體上分為“巫”和“術”兩個級次。<br> “巫”,是高層次的內容和形式,苗語稱作“chud rongx chud ghunb”,漢字擬音:“處戎處滾”,語義是:“處理和神悅龍之事”,主要內容是依照“律例”和神、斗鬼、除惡。只有成了苗語稱作“bad deib”的專職巫者,才有資格從事這一行當。這是只有善沒有惡的行當。</div><div><br> “術”,是普通級次的形式和內容,苗語稱作“chud gheub chud qid”,漢字擬音:“處告處祈”,語義是:“做詭秘巧妙之事”。這是“巴狄”可以涉足的行當,但通常是亦巫亦匠、亦巫亦醫、亦巫亦武、亦巫亦藝、亦巫亦獵等術者從事的行當。其主要功能是服務于人的生產勞動、健康長壽等。在這個級次里面,術類無善惡但術者有善惡。</div><div><br> 在苗族民間的觀念中,為善之術者,其所掌握和使用的術類,名稱叫做“ghob fab ghob sheib”,語義是:“法”和“水”,或“法”與“術”;為惡之術者,其所掌握和使用的術類,名稱叫做:“ghob gheub ghob qid”,語義是:“詭”與“邪”。對于某個具體的術者來說,這兩個概念隨時可以轉換。也就是說,隨著術者使用其術的目的和結果變化,善者可以變成惡者,惡者可以變成善者。比如說,習“巫”者若是在學成出師的典禮上“倒向冷壇”⑧,則變成從惡一類的術者,名稱叫做“游壇老司”,與“冷壇土地”、放蠱使毒的術者無異。<br></div><div><br></div><div>(3)“巫”與“術”的區別<br> 在苗族專職巫者的觀念中,“巫”與“術”是有區別的。<br> “巫”,作為祭祀和法術,都是“和”,苗語用互為偶聯的“ghox”和“nghud”兩個單音詞表達。因此,“巴狄”在巫事語境中,稱祭祀活動為:“ghob ghunb”,意思是:和神(鬼);稱“化解仇怨的仲裁儀式”為:“ghob zhangs”,意思是:和解仇怨。苗語“ghob”,是“帶著禮物前往和之”的意思。如今還有日常用語“ghob qiub”,意思是“和親”。“nghud”的語義是“拜訪”、“探訪”、“攀附”,日常用語有:“nghud qiub nghud lanl”,意思是“走親做客”;“nghud wub”,意思是“親水”、“洗澡”;“ghob xinb jix nghud ghob leat”,意思是“藤蔓相互纏繞攀附”。</div><div><br> “巫”字的真意也是“和”,與苗族“巴狄”對“事神活動”的理解比較一致。“巫”字上面一橫代表“天”、“上”、“天人”,下面一橫代表“地”、“下”、“凡人”,中間一豎代表“通道”,中間的人“相揖作舞”,代表“天地”、“上下”的“人神”達成了和諧。在甲骨文里面,一期的“巫”字,像一個“十”字架,甲骨文專家將其釋讀為用“玉石相和”之意。這也是“和”的意思。馬如森解釋“巫”字:是“獨體象物字,象女巫求神所用的道具。”⑨《說文解字注》第201頁解釋“巫”字為:“祝也。女能事無形以舞降神者也。與工同意。”在甲骨文中,“工同貢。用貢獻典冊于神主。”⑩我判斷,甲骨文中像“十”字的“巫”字,應該是苗語所稱的“ghob”,有兩人字在中間一豎兩旁的“巫”字,應是苗語所稱的“nghud”,即具有“拜訪”、“探訪”、“攀附”之意的“巫”。無論是像“十”字的甲骨文之“巫”,還是金文之“巫”,都是神圣的“禮待”儀式,是“和”的活動。<br>苗族專職巫者,自稱為“deib”和“sheub”。“deib”,音義與“帝”、“兌”應該都有關系。“帝”由“禘”演化而成。在甲骨文里面,“禘”的本義是“一堆燃燒的柴火”,象征燒火祭天,同時,“禘”就是專門“燒火祭天”的人。在《易經》里面,“兌”為“巫”、為“口”、為“女人”。“deib”的鼻祖,可能是女性。否則,今之苗族巫者的稱謂不必是“bad deib”,不用強調自己是“bad”的“deib”,即“雄性”的“帝”或“禘”。“sheub”,音義與“覡”、“聖”可能相同。“覡”,是男性巫者的專稱,是為了區別于女性正宗之“巫”而設定的語義。“聖”的本義是“耳聰”和“口利”之“王”,是善于溝通、說服的人。“覡”和“聖”,在女性之巫為正宗法門的母系社會,可能是女性之巫的輔佐性神職,在父系社會完全確立后,才轉為正宗的主祭。<br></div><div><br></div><div> 在苗族專職巫者的觀念中,“術”的本質是“技”、“法”,是因熟練而形成的能力,或走不正當的路徑而掌握的法門。所以,被稱作為“gheub”或“qid”。“gheub”的音義可能與“詭”、“怪”、“巧”、“蠱”、“惑”相通;“qid”的音義可能與“奇”、“技(伎、妓)”、“醫”、“藝”、“邪”等相通。其法門是通過了解和掌握它體生命的神性特點,與神靈交密、利用神靈的行為機制,借助神靈的神性達成目的。</div><div><br> 在苗族專職巫者的觀念中,掌握服務于人的生產生活、健康長壽之“術”的術者,尤其是擁有專職巫者資格的術者所掌握的術類,是正教術者,俗稱“大牛角派”;掌握“異術”者,或正或邪,通常稱為“小牛角派”;掌握害人、駭人、哄人之類“法術”的術者,是邪惡術者。<br></div><div><br></div><div>(4)苗族民間異術神辭使用的語言<br> 從神辭所使用的語言來劃分,苗族之巫,“巫”和“術”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這就是都有三種語言的神辭:一是完全苗語的神辭;二是完全漢語的神辭;三是苗語漢語夾雜的神辭。從知識史的角度看,神辭完全使用苗語的術類,應是苗族獨創的原生術類,最為古老;神辭使用苗語漢語的術類,有兩個源頭,一是把苗語神辭翻譯成漢語而形成的術類,二是苗族術者學習道教并進行部分“苗化”而形成的術類,是基于苗語之巫和道教法門的次生術類;完全使用漢語唱本的術類,是學習佛教或根據某些神話故事創生的術類,最為年輕。</div><div><br> 苗族民間異術,所使用的神辭,皆是苗漢語夾雜。神辭體例比較雜亂,有的術類神辭有固定格式,有的術類神辭沒有固定格式;有的神辭需要佐以指訣字徽,有的神辭無須指訣字徽。神辭若有固定格式,則要么開篇有“抬頭看青天,師傅在身旁,在我身前身后,身左身右”的句式,要么結尾有“太上老君急急如令”或“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的句式。</div><div><br> 本文所說的苗族民間異術,生成于苗族之巫與道教第二次發生交流的歷史時段,大體上是宋元明清時期。要把這個故事的梗概說清楚,需要作鋪墊,然后再切入正題。<br></div><div><br></div><div>1. 苗族之巫生成于何時<br> 大量考古發掘和典籍記載表明,苗族之巫在蚩尤時代已經創生,那個時代距今在4600左右。</div><div><br> 我對巫事儀軌所表現出來的文化信息進行分析后認為,苗族之巫生成于母系社會。至今,苗族專職巫者之“巴狄熊”學成,要舉辦畢業授法典禮,苗語叫做“jianx jiangs”,意思是:晉升為師傅。通過這個儀式之后,學成巫者就可以正式“行巫”,稱自己為“deib”和“sheub”。這個儀式最為重要的環節,是學成巫者要用楓木制作一根短棍,懸在法壇中央,讓前來朝賀的姑媽、姑婆和姨媽、姨婆以及房族姐妹,把親手繡成的繡片,束在木棒上,表示授權。這些捆在楓木短棒上是繡片,苗語稱之為“mod njiub mod nqint”,語義大概是“旌旗”,俗稱“令巾”。授予繡片這個環節,苗語叫做“jiangs mos”,語義是“植命”,音義與“加冕”應該相同或相通。這說明,男性巫者要登上“deib”或“sheub”之大位,必須得到族中女性的授權和認可。這是苗族之巫生成于母系社會的一個頗為有力的活態證據。還有一個同樣有力的證據是,苗族之巫的“巴狄熊”神辭,所有神祗都是女性神靈居前、男性神靈居后的“對偶式”結構。如,“npad bul zheit doub,nint od zheit nex”(女的野合之神,男的野合之神);“nangd ned ghunb qiod,nangd mat ghunb lis”(女的律法之神,男的律法之神),等等。<br></div><div><br></div><div>2. 苗族之巫與道教第一次交流發生在何時<br> 苗族人文始祖蚩尤發明冶煉、發明兵器、發明巫教,是正史官書認可的表述。苗族之巫沒有因為蚩尤戰敗而消失,而且經過千百年的傳承發展,到殷商時代,可能發展成為了國家祭祀的禮制基礎。至今,還能夠找到苗族之巫與殷商巫卜文化之間非常密切的親緣關系。到周朝衰微,苗族之巫為根基的楚、吳、巴的巫文化,成為國家和民間盛行的信仰文化,并分流和發展出理論性更高、系統性更強的思想和統治工具——道教。楚、吳、巴被秦滅掉后,苗族之巫從此無緣繼續作為國家治理的思想和統治工具,完全存儲在苗語世界,并在很長時期內被國家認可的道教、佛教等指證為旁門左道、異端邪說。道教在漢以降,基本上發展成為了治理國家和人民的思想理論工具,其在理論上追求“天人合一”、“無為而治”的同時,服務功能上強化了殺伐、征服的術類創造,從本來的“文教”變成了“武教”,從此與一直保持本原狀態的苗族之巫在儀軌范式上形成不同派別的顯著差異,但其從苗族之巫分流而來的一些思想與邏輯基樁猶存。</div><div><br></div> 我提出以上的觀點,并非有意抬高苗族之巫的歷史地位,而是力圖建立一個更加能夠看清苗族之巫和道教“本真”的視角。我的依據至少有六個:<div><br> 第一,道教的根本思想出自楚人李耳。范文瀾等歷史學家判斷,“楚國是苗族為主建立的國家”。因此,李耳所根植的傳統文化土壤,不可能與苗族文化沒有關系。最為簡單的例證是,在苗語世界,老人經常用牙齒與舌條說明剛強易碎、柔韌長存的道理,苗語稱作:“ghob xiand dead ghob xiand lod,ghob mlad nes ghob mlad nib”。在李耳的故事中,他曾向他的老師常從問道,常從張口問李耳看見什么,并通過自己的牙齒落盡而舌條猶存,說出的剛強易碎、柔韌長存的道理,使李耳領悟大道。不難看出,這是同一種智慧和智慧生成方式。我研讀《道德經》后發現,里面有不少思想智慧與苗族民間盛行的思想智慧驚人的一致。比如,《道德經》說:“飄風不終期,驟雨不終日”,苗語有箴言:“git pianb jiex gous nius,nongs nbat jiex ghuat hneb”,意思完全一樣,但苗語箴言是用來說明再大的苦難災厄都不會長久,都會像飄風不能持續地刮、暴雨不能持久地下,告訴遭遇困難的人,面對困難不用徹底氣餒。<br><br> 第二,道教崇尚的“天人合一”、“無為而治”、“道法自然”,只有苗族之巫的元哲學思想邏輯才能合理催生。“天人合一”、“無為而治”、“道法自然”可能不是太上老君的憑空獨創,應該是滋養他的傳統文化、社會思想的反映,是他對其所根植的社會文化的提純表述,而為這種社會思想提供哲學和邏輯支撐的必是苗巫文化。如上所述,苗巫文化的元哲學思想核心有三個基點:一是萬類有命、萬命類人、萬命有神、萬命同尊、萬命互用;二是“我”的初始是完整的、和諧的、安寧的,只要“它體生命”不對“我”進行干擾,“我”就會很正常、很安然、很有規律地生存發展,即無因自為、無擾自規、無侵自寧、無害自安;三是世間萬類,相互侵害、相互獵取,是生命神性使然,生命競存、生命競爭、生命競合,并非善惡所致,所謂無善無惡、無尊無卑、無優無劣。只有在這樣的思想邏輯下,“天人合一”、“無為而治”、“道法自然”,才解釋得通。舍此思想邏輯,道教的根本道理就必然玄而又玄、空而又空。<br><br> 第三,道人的身份定位,初始時期與苗族之巫的“巴狄熊”的身份定位相同,是“帝”的身份,由于分流時間長久,道人的身份才發生變化。從道教的神咒和科儀可以清楚的看到,在操辦法事時,道人的身份,有時候是天地間至高無上的主宰;有時候是玉皇大帝的臣子、將官,負責領兵征伐;有時候是負責下發文件、傳達命令的官吏;有時候是各種神靈的心腹、密友,可以同神靈密語。總之,在道人的神辭中,自己是沒有固定的權和勢的人,是沒有軍隊、司法機構的人,一切行為都是借助他人之手和他人的權力。一句話,道人是知曉王權運作方式和善于借助王權發揮影響、謀取地位的“體制外”能人。<br><br> 道人在舉行法事時,要“化身”,民間稱之為“藏身躲雨”。在此段法事里面,道人使用的神辭,即缺乏邏輯,又缺乏道理,完全是一種迷狂而慌亂地東躲西藏。<br><br> 苗族之巫在舉行法事時,巫者必須藏魂。跟道教“藏身躲雨”不同的是苗族之巫的藏魂神辭皆是隱語,外人即使知曉其表層語義,也不知道巫者的真意;巫者的藏魂遵循的是渾身器官都有神,藏魂是按照打仗的章法進行偽裝和埋伏。比較起來,道教的“化身”神辭,顯然是未得真意的苗巫藏魂辭演化而來。<br><br> 第四,道教追求通天,但升天的方式是“有門無路”。道人與天的溝通,是以社會事象作為參照系的幻想,是將天上各星辰與其所在王朝的各級衙門、各地土豪劣紳土匪惡霸流氓地痞對應之后,再做人脈關系的安排和運用,通過密約、取悅、利用、威嚇、假手等方式,締結辦事關系,是通過曖昧的溝通達成目的,顯然,方式雖然與苗巫“上天有路、鬼衙有門、辦事依法”類似,但已經受到過多的“人治”文化模塑,有不少“不正當的習氣”。<br><br> 第五,道教舉行法事,講究“符箓”。道教的“符”,是些符號與文字的雜合體;道教的“箓”,亦是文字,是權威的文本。苗巫舉行法事,遵循的是“律例”、“約法”、“道理”,所謂“ghob ghunb geud lix,ghob zhangs geud ndeut”。我認為,苗巫遵循的“lix”,即“律例”,就是“箓”,而且音義相同。“律例”、“典章”之所以被讀作“lu”,是漢語四川方言形成的“事件鎖定”;“箓”的字義是“用竹片記錄”,記錄的內容是“律”,故而本音是“lix”。四川漢語方言至今把“律”讀成“lu”。苗巫舉行法事,也有用“符”的環節。苗語稱呼“符”為“bat”或“pinx”,日常使用時稱作“bat pinx”。“bat”的音義應與“符”同;“pinx”的音義應與“憑”。“符”是鎖定約定的唯一物證,是彼此能夠合一的物件;“憑”是證明事情發生過的物證或書證。在苗巫進行法事時,“符”不能作為威嚇鬼神的工具,只作為當事人神達成和解、法事達到目的的物證。道教對“符”與“箓”的使用,顯然把“符”當成了“圣旨”、“機密文書”,而把本來最高遵循的“箓”,即“律例”,化成了虛無,是對“符”、“箓”的本原功能及其相應執行規范的誤解誤用。<br><br> 第六,道教醫學遵循人體器官皆有神性的“元理”,應是苗族生命哲學思想的應用和提高。《抱樸子內篇?地真》云:“人之一身,一國之象也。胸腹之為,猶宮室也。四肢之列,猶郊境也。骨節之分,猶百官也。神猶君也,血猶臣也,氣猶民也。”“《黃庭經》不僅設置了各臟腑器官之神,各有姓字服色(漢代以來以姓字論門第,以服色別貴賤),并且還以三尸神作為害人身制造疾病的禍根,故道教修煉把除三尸作為目標之一。”?在苗族關于生命的觀念之,身體的每個器官都是有神靈的。所以,苗族“巴狄熊”的藏魂辭,所隱藏的是周身器官的神靈。這是萬類有命、萬命有神的元哲學思想演繹出來的法門。因此,苗族人人都有利用身上器官預知的法門,并且被其身上器官的預兆所影響。比如,耳朵發熱,苗人會歸因為有人在想念和議論自己;腳板發癢,苗人會預感自己不時會遠行;眼皮跳動,苗人會斷想可能有吵嘴或哭泣之事發生;心慌煩躁,苗人會想到可能有禍事降臨,等等。同時,苗族關于疾病的認知也與周身器官皆有神靈的思想直接關聯。比如,苗語稱謂陽痿為:“das dud”,意思是“本體的神靈死亡”;把在有臭氣的環境久了嗅不出臭味的狀況稱之為:“das mleus”,意思是:“鼻子的神靈死了”;把手腳不能動彈稱之為:“das deut das doul”,意思是:“手腳的神靈死了”,等等。因有此等觀念和準法術的法門,苗族人似乎人人有巫氣、個個有醫術。</div> <b>三.道教第二次與苗族之巫接合交流</b><br> 道教作為術類,第二次與苗族之巫發生內化性的接合交流,時間應該在宋朝。宋王朝被北方民族打敗后,政治重心南移。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借助包括苗人在內的南方民族的力量抵抗北方民族的進攻,不僅成為朝野的政治共識,而且成為道教各派的共同法寶。所以,苗族之巫與道教接合交流,就有了政治基礎和文化條件。接合的方式,一是道教接納苗人的英雄,尤其是參與抵抗北方民族進攻的苗族軍事首領,被神化安排。因此,苗族的英雄祖先蚩尤,長沙蠻、飛山蠻、梅山蠻的豪酋大姓首領,如梅山洞主、呂洞苗王,以及楊氏、畬氏、穆氏、扶氏、蘇氏、彭氏、潘氏、龍氏、鄧氏等的英杰,被納入皇家忠臣良將的同時,被納入道教的神靈,成為“有堂歸堂,有殿歸殿”的正神。例如,道教之《禹步辟虎狼咒》:“四縱五橫,六丁六甲。蚩尤治道,蒙恬步兵。遍行天下,曲戈反復。所有一切虎狼盜兇惡等,并赴吾魁罡之下,無動無作。急急如律令。”?把蚩尤列為驅趕虎狼的大神。<div><br> 明、清、民國時期,苗族之巫與道教的接合面不斷加大,以至于苗族之巫與道教、佛教發生了深度的融合,生成了使用漢語神辭和苗漢語夾雜的神辭的“巴狄扎”。</div><div><br> “巴狄扎”的從業者都是苗人。其內容包含“巫”和“術”兩部分。“巫”的部分,也即祭祀部分,又有兩個方面的內容:一是把屬于“巴狄熊”的一些民間信仰服務項目,翻譯成漢語為媒介的服務項目,形成苗語夾雜漢語的巫事神辭;二是對道教的一些殺鬼驅邪、化水治病的法術移植和改造進來,作為民間信仰的服務項目,形成漢語夾雜苗語的巫事神辭。</div><div><br> 由于道教提供了殺鬼驅邪的法術范式,與苗族原生的“萬類有命、萬命有神”接合在一起,苗族“巴狄扎”就生成了很多驅邪殺鬼的“巫事”和“術類”。這樣,“巴狄扎”就發展成了“武教”,而仍然保持以“和神”為法術范式的“巴狄熊”就定格成“文教”。<br></div><div><br></div><div><br></div> <b>四、“放蠱”和“趕尸”</b><br> 在外界關于苗族民間異術的觀念中,最具代表性的術類,就是所謂的“放蠱”和“趕尸”。所以,從幫助外界了解苗族之巫的角度出發,無論是證實還是證偽,都必須說明清楚這兩種術類。<br> <br>(1)蠱的苗語稱謂及其語義<br> 從苗族對術類的認知和評價來看,作為術類的“放蠱”是存在的。東部方言苗語稱呼蠱為:“qid”或“gheub”,漢字擬音:“祈”或“告”,苗語日常用語通常將其表述成:“ghob gheub ghob qid”。中部方言苗語稱呼蠱為:“jab”或“qeb”,漢字擬音:“加”或“切”。西部方言苗語稱呼蠱為:“dox”,漢字擬音:“奪”。在東部方言苗族觀念中,蠱既像是一種法術,又像是一種藥物;在中部方言苗族觀念中,蠱是一種藥或迷魂藥;在西部方言苗族觀念中,蠱是一種藥物,或是一種法術。由此可見,對于漢語稱作蠱的東西,苗族三大方言都有認知的概念,而且,都認為那是使人致病乃至死亡的藥物或法術。這樣的認知概念可能是苗族之巫原生的,不是道教傳入苗族地區與苗族之巫接合后才生成的。<br> <br>(2)蠱的屬性<br> 在東部方言苗族“巴狄”的神辭中,“蠱”和“蠱者”被稱作:ob xid longb fax,意思是:專門跟正教巫者術者斗法的邪惡術者,與惡龍劣鬼、游壇祭司、冷壇土地之類并列。<div><br> 在調查研究苗族之巫的過程中,我記錄有很多關于放蠱的故事。其中,對我影響最深的是,我的一位姓石的舅媽的放蠱故事。我的那位蠱婆舅媽,原先是嫁到水田壩苗寨的龍家。嫁到夫家不久的一個冬天,她夫家在離水田壩不遠的蛤蟆寨有親戚舉辦儺堂戲。她同本寨的一群婦女前去做客。晚飯后,儺戲班子在主家中堂高聲唱起了戲。唱著鬧著,供在神壇上的木偶儺公儺母,不知怎么一回事就跳出了神位,到場上來與戲班同舞,步態顢頇可笑,引起場外觀者驚奇萬分。有的大聲說話:“這個儺班子法術真高明,請來了真神”。有的則說:“遇到高人了,有好戲看了”。在這種多數人知道有人弄法的情況下,儺戲掌壇師傅出來了,他向場外抱拳,說:“出門謀生很不容易,場外高人請莫開玩笑,以免壞了主家的大事”。他說了三次,那木偶還是那么跳得歡。他就惱怒了,叫徒弟取得香紙焚燒,一面化紙一邊猛搖鬼刀銅鈴。一會兒,他用鬼刀將一疊紙錢插在中柱上,之后猛一頓腳,吼一聲“站”!木偶應聲停了下來,他隨即雙手伸出,抓住木偶往神壇上一扔,兩木偶便端莊如初地坐在神位之上。之后,吩咐眾徒弟繼續唱戲,他自個到場外吸草煙去了。這個時候,當時還沒當上我的舅媽的她,坐在火塘邊突然肚痛起來,那種痛就象刀絞一樣難受。她痛得滿頭大汗,最后終于堅持不住,倒在火塘邊地板上了。她痛得實在忍受不住了,就象一尾蛇似地向唱儺戲的中堂爬去,哀求那位掌壇師放她一馬饒她一回。求了好久,那位師傅才去拔那柄插在中柱上的鬼刀。拔了鬼刀后不久,她就恢復如初了。但是,她就因此回不了家啦。她的蠱名一夜之間傳遍了九村十寨。她成了一個人人痛恨的蠱婆。為了生存,她只好去遠方流浪。遠方的人誰也不知道她是蠱婆,她就以給人家“照水碗”?看吉兇禍福為生計,直到四十多歲,才得到我那位名叫龍老十的舅父收留。我的三位表兄都反對我的舅父收留一位遠近有名的蠱婆。我舅父不聽他們的。寨里的房族弟兄和鄉親,都極力反對舅父的這次恐怖婚姻,舅父就對他們說:我是共產黨員。我同她相處那么近都不害怕,你們怕什么?誰也拗不過舅父,蠱婆舅媽才結束飄泊無依的生活。我舅父娶了蠱婆舅媽后,我的三個表兄就離開了他。蠱婆舅媽在寨子里沒有朋友。由于蠱婆舅媽一再聲稱自己不是蠱婆,她只是從她父親那里學了一些法術,加上她“照水碗”看吉兇禍福挺靈驗,寨里的人們才稍稍減緩些對她的痛恨。但是,平靜沒多久,她所在的龍家寨出了一件與她似乎有關的大事,又使人們對她痛恨起來。這件事情的發生的確讓她就是有一百張口,都難以辯白。事情發生在與她同寨的一位中年婦女身上。那位婦女是她在龍家寨唯一的一個親近的人。那位婦女得的是一種怪病,先是腹脹,而后小腹就慢慢脹大,象懷了孩子似的。起初是請鄰里的一些巫醫診治,巫醫斷定此癥是中蠱。在巫醫的診斷下,患者回憶起了是某天,吃了我蠱婆舅媽給她的幾片酸蘿卜,而后就感到腹痛。于是,巫醫表示有把握治療并借此機會將蠱婆弄死。巫醫對患者施術之后,告訴患者的丈夫龍某喜,說只要想辦法找到蠱婆隱藏在秘密地方的蠱壇,砸碎它,蠱婆就會大病而死。于是,龍某喜找到了因痛恨蠱婆舅媽而離開我舅父的兩位表兄合謀,他們經過周密的偵察,發現蠱婆舅媽去得最勤的地方是屋下的泉邊。他們就找了個理由說要修理泉池,拿來挖鋤鐵鏟,把泉池挖開,在泉池底下挖得了一個土罐。罐子已密封。他們揭開封蓋,見里面有一只鮮活的大蛤蟆。巫醫作法后將蛤蟆處死。那巫事的場面很是壯觀,仿如作一次宣判。處死蛤蟆后,巫醫帶著豐厚的酬費回去了,人們便靜靜地等待我蠱婆舅媽在靜靜的夜晚,突然發出一聲慘叫,而后一命嗚呼。不料,我的蠱婆舅媽不但沒有死,而且半點都沒有受到法術重創的感覺。倒是患病的婦女病情越來越重,龍某喜只好叫上房族弟兄一干人,把妻子抬往吉首,投官家的醫院。官家的醫院經過機械檢查,斷定患病婦女腹中長有一枚巨瘤。醫院不敢手術,病入膏肓的婦女就死了。雖然醫院已經診斷是巨瘤奪走龍某喜妻子的命,龍某喜和他的房族弟兄,仍認為是我蠱婆舅媽放蠱使他妻子致死的。他們認為,那巨瘤一定是中蠱所致。為此,龍某喜及房族弟兄,要找我蠱婆舅媽索命,我舅父就拖龍某喜去政府論理。龍某喜知道共產黨的政府不相信有蠱,怕輸官司又輸錢,才不敢再生是非。蠱婆舅媽除了“照水碗”,還能給小孩子祛駭。她祛駭的方法,是用一根棉線綁一枚雞蛋,懸在火苗上燒熟。燒前當然還要焚香化紙請師傅。把她燒好的雞蛋,剝給遭駭的小孩子吃,駭就祛除了。我母親說,她燒的雞蛋,祛駭效果很好,但由于她的蠱名盛大,人們不放心她。所以,人們大多只是請她“照水碗”。<br> <br>(3)蠱的生成與傳習<br> 蠱到底是如何生成和傳習的呢?這是所有想了解蠱的人們最為急切知曉的問題。</div><div><br> 通過長時間的調查,我對放蠱之術有自己的疑問和見解。首先,我不解,放蠱之術既然危害如此巨大,影響如此深遠,為什么法術高明的正教巫者術士不把蠱者徹底鏟除呢?我想,假如法術高明的巫者是正教,就應該為民眾永絕蠱患,即使蠱者不找上門來,也要去搜尋她們,徹底干凈地消滅,使巫術界一勞永逸。我把這個問題提出來之后,正教巫者術者就對我說,蠱者是不能弄死的,否則,就違了祖師遺訓。</div><div><br> 巫者斗蠱,不把蠱者弄死,只是把她們弄痛,讓她們現出蠱婆的形,出蠱名,讓萬人唾棄,所依據的是一個傳說。這就是蠱生成的一個故事。故事說的是古老的過去,是誰也弄不太清具體年代的從前。那時萬法鼻祖的太上老君(或Deb longb bad deib)天天授人法術。他的弟子來自五湖四海。人們云集太上老君(或Deb longb bad deib)家,搞得他老人家整天忙碌不堪,他的女兒吳鳳同一個很笨的徒弟談上了戀愛,他也騰不出精力來管教管教。他只知道生氣并不教這個徒弟法術。見到師兄師弟們都學得了不少法術,這個笨徒弟很是心煩意亂,準備回家去,不學太上老君(或Deb longb bad deib)的法術了。吳鳳不想讓情郎傷心地離開,就悄悄告訴他,說她父親的好些法術沒有什么稀罕,她全都會。小伙子就說,那你就傳授給我算了,免得我既受師傅看不起又被師兄弟小瞧。吳鳳便授了他許多法術,太上老君(或Deb longb bad deib)見到笨徒弟不知從何處偷學得了他的法術,氣惱萬分,但他表面上若無其事。他要小伙子考試然后學成回家。小伙子不知是計,欣然應允。他的考試就是要小伙子同他斗法,斗過了就畢業,斗不過就死人葬尸。知道考試規則后,小伙子害怕得要命。因為他知道,自己從女朋友那里學來的幾下子,根本敵不過老師。他傷心地哭了,吳鳳讓他放心,并教他化解父親法術的法門。這樣,斗來斗去就變成了太上老君(或Deb longb bad deib)同他的女兒斗法。最后,太上老君(或Deb longb bad deib)終于打敗了女兒,他又氣又惱,但畢竟不忍心殺死自己的女兒,就封她為蠱。并將她同小伙子一起逐出師門,讓她同丈夫到苗疆,禍害苗人,以泄萬世之恨。因為現在的術士巫者,都是太上老君(或Deb longb bad deib)的徒子徒孫,斗蠱時不敢取蠱的性命,一則是效仿祖師胸懷,二則是免得得罪最初的師姑吳鳳,以防萬一某天太上老君(或Deb longb bad deib)不再氣惱女兒了,女兒到老頭子那里密語兩句,老師祖一震怒,廢了他們的法術,讓他們如同凡人,無術謀生。</div><div><br> 太上老君是不是有個女兒名叫吳鳳,我不知道,我大膽斷定沒有此事。所以,我問那些講述這一神奇故事并以此為依據行事的巫者,太上老君名叫李耳,他要是有女兒,應該是姓李而不是姓吳。他們答說,這個我就不清楚了。但是,他們說,那個吳鳳肯定是存在的,因為他們在念咒語時,念到最后要念:“吳鳳太上老君,急急敕令”。他們說到這里,我才明白他們誤解了神辭。那個“吳鳳太上老君”的“吳鳳”,在道教的咒語里面是“吾奉”,而不是“吳鳳”。將咒語的結束句“吾奉太上老君”的“吾奉”,荒謬解釋成“吳鳳”,并說成成太上老君的女兒,就我的理解,可能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在萬法鼻祖是太上老君還是Deb longb bad deib這個問題上,苗族巫者們是弄不清的,可能他們所理解的太上老君本身就是Deb longb bad deib,因為Deb longb氏的漢姓正好就是姓吳,因此,其女就該叫吳鳳。總之,不管怎樣附會,都是很怪誕的。</div><div><br> 蠱的鼻祖“吳鳳”源于道教咒語中的同音詞“吾奉”,顯然是極為荒誕的演繹,它給我的最大啟發是:蠱的傳習興許還有更精彩的滑稽推導。于是,我對巫者術士們依然保持著那種有趣的敬意,以更加投入的熱情,關注他們給我講述的蠱術傳習故事。</div><div><br> 幾乎非常一致的是,包括普通的民眾,都說蠱的傳習是很簡單的,婦女得到蠱術以后,要想放棄很難,要想不施蠱害人,也不容易做到。傳說,蠱者傳授蠱術給別人,作徒弟的人是全然不知的。受到蠱婆的授蠱,往往是一種中計上當。說蠱者如想把蠱術傳與誰 (當然,只能傳給同她相親近的人),她會設法讓這個人去給她找一件什么東西。比如說,在她們做針線活時,或在她們一塊作家務事時,她很突然也是很自然地請擬作傳人的人,去某個角落幫她拿點什么急要的東西,這個人去了里屋或什么地方找要拿的東西,她在外面會問:“得了沒有?”若應答:“得了。”傳授就成功了。換句話說就是,蠱的傳授已經簡單到了可以假借與之不相干的找物過程的對話,來實現之,根本不需要舉行類似于正教巫者拜師學藝的儀式。<br>蠱的傳授不是習者情愿的,而是栽臟陷害似的塞給。巫者和信眾都認為,好端端的一個女子,獲得自己不需要的完全是設陷阱塞給的蠱之后,慢慢就會變。所有的巫者都這么說,有蠱之人,如果不施放害人,自己就會三天兩病,還會走霉運,養豬不肥養雞不長。也就是說,蠱者放蠱害人,本不是心中所愿,而是迫不得已。<br> <br></div> (4)蠱的種類<br> 由于民間傳說的蠱千差萬別,包括調查研究蠱的專家學者在內的“行外人”,對蠱的分類也是亂七八糟。吉首大學陸群在《湘西巫蠱》里面說,蠱有“蛤蟆蠱”、“螞蟻蠱”、“水蠱”、“蛔蟲蠱”、“麻雀蠱”、“蜈蚣蠱”、“情愛蠱”,“施蠱的方式”有“通過食物施蠱”、“通過拉關系施蠱”、“通過接觸施蠱”、“通過口水施蠱”、“通過眼睛盯人放蠱”、“通過咒語施蠱”、“通過意念放蠱”?。其所記述的這些關于蠱的分類和施放方式,是完全的民間認知,沒有依據和意義。我從知識的角度出發思考,認為苗族民間所說的蠱,可以分成兩個種類:毒咒類和毒藥類。<br><br> 毒咒類蠱的特點是:蠱者只需一句話、一個動作或一個眼神,就把蠱放了出去,連同念念有詞的多余前提都不必要。大多數苗族巫者、術者認為,蠱是通過咒語、手語指訣來發生作用的。從術者們所說的蠱的起源故事可以發現,他們對蠱的理解并非是毒藥,而是法術,是與他們的術類同宗于太上老君(或Deb longb bad deib)的另一種法術。蠱之所以被視作另一種法術,有兩個方面的原因:一是因為這是婦女掌握的法術,是從太上老君(或deb longb bad deib)那里偷學的,不正宗。二是因為這種法術怪異乖張,有悖正宗法術的一般“原理”;作用起來突然、無常,無需修行,十分爛賤。<br><br> 毒藥類蠱的特點是,蠱就是毒物,通過食物、接觸而發生作用,其藥物的主要成分是蜈蚣、黃蜂、毒蛇、蛤蟆等令人生畏和厭惡的動物。有的傳說描繪蠱毒配制過程,是將各種各樣的毒蟲放在一個土罐子里,讓它們相互殘殺和吞食。戰斗到最后,哪種毒蟲還活著,它就是蠱者研制蠱毒的原料。相信和制造傳說故事的人們認為,通常情況下,蠱者是把最后獲勝的毒蟲弄死、曬干、碾碎,制成不易看見的粉末,藏在指甲縫中或其他更不易發覺的地方,隨時可以取來,置別人于死地。有的術者甚至認為,蠱者掌握有毒蟲的馴養絕技,能夠準確掌握它們的毒性強弱,致病的反應和解毒的方法。所以,她們若要被害人死,藥量會只致死;若只要被害人致病,那便只是致病。總之,她們既能放蠱,也能收蠱。<br><br> 縱觀民間對蠱及其釋放方式的描述,不難發現,人們有時認為它是毒咒,有時認為它是毒藥。比較而言,在苗族民間,人們認定蠱是法術,是一種毒咒的傳說要多一些,認定是毒藥的傳說要少一些;在苗區之外的區域,人們大多認為蠱是一種毒藥,是無藥可解的毒藥。<br> 2.關于“趕尸”術類的解釋<br>(1)“趕尸”活動可能存在<br> 民間稱作“趕尸”的術類,苗語沒有稱謂,但可以肯定,“趕尸”活動,在苗族歷史上是有的。<br><br> 我之所以說“趕尸”活動和相應的巫事、法術,在苗族歷史上是有的,是因為我的父親在世時,曾多次給我說過,在他4歲或5歲時,即1939年或1940年,八堡總爺家請了49位大法師,舉辦重大招亡巫事,為他的兩個在湖北參加抗戰陣亡的兒子招魂,用法術把尸骸招了回來。這是非常重大的巫事,人客太多,我父親的奶奶才被請去名叫dangb nbet的苗寨,幫忙做豆腐。我父親的奶奶做豆腐的手藝遠近聞名。我父親說,在巫事結束時,八堡總爺的兩個在湖北戰死的兒子——龍二團長和龍三營長,都回來了,尸骸停在寨子外面的一個苗語叫做las jib tax的地方,背靠背立在那里的一座石塔下,全寨子的人都去看,我父親也去看,見到兩個穿軍服的死人,并排靠著石塔,頭上帶著鋼盔,眼珠都沒有了。此事不會有假,因為如今尚有參加過此事的老人健在,而dangb nbet苗寨還有八堡總爺的后人。<br><br> “趕尸”在苗族歷史上之所以存在,是因為苗族至今還有招亡的習俗。在貴陽市清鎮一帶的“四印苗”支系,每到正月初四、初五,就開始舉辦活動,為一年中喪亡的人招魂。屆時,有親人亡故的人家,要著人背著亡人的衣物,吹著蘆笙跳舞。亡魂招回,旗幡自然搖動。此時,要燃放鞭炮迎接,禮待儀式完成后,要一起將其送回東方的祖先故地。<br><br> 黔湘渝交界地的苗族,家人亡故,要舉行招亡儀式,把亡人召回家中,給予禮待,誥封成祖先神靈,與千代祖公百世祖婆一起。若是亡人是在外死亡,招亡巫事需要在處理正常死亡的巫事的基礎上,增加一個環節:用一張大木桌、一把紅傘,在屋外設置靈堂,用白布七丈,架天橋,引亡魂歸來,駐留在紅傘下的靈堂,然后給予安慰、給予療傷,修復軀體,使之成為無殘破的好魂,再迎進家門,按照正常死亡的亡魂禮待、誥封,送回祖先故地。<br><br> 苗族人篤信相信生命永恒。所以,苗人“事死如事生”,解決沖突的公理是“死的為大,傷的為憂”。一旦遇到喪亡,尤其是意外喪亡,舉家、舉族、舉寨同悲,必相互幫助,不懼千難萬險,也要找到尸骨,找到死者遺物,予以禮待,隆重送別。所以,在外作戰陣亡、謀生遇到不測,其家人族人都會竭盡全力把尸骨找回。這樣,就催生了幫助喪亡者找回尸骨的行當。尤其是苗族處在具有國家形態的歷史時期,無論國家大小,以隆重禮儀對待亡人尤其是為國捐軀的亡人,往往是國家行為,是國家道義、國家功德的體現,久而久之,招亡就成了國家禮制。國家滅亡之后,苗族人的這種禮制就成了村寨、家族、家庭的隆禮。由于苗族社會長期存在這種需求,找回在外喪亡之人的尸骸、給予禮待,就成了苗族之巫的重要服務項目,被后世之人描述成“趕尸”的找回和禮待在外喪亡者的“巫”與“術”就應需而生了。<br><br> 找回在外喪亡者尸骸的活動,是“救死扶傷”,是神圣活動,是充滿大德、大義、大恩、大愛的善舉,其中的“巫”與“術”,都是非常值得尊敬的。 <div><br> 找回亡人尸骸和靈魂的過程,苗語叫做“chat ngas”或“tud ngas”,其中的“chat”,語義是“尋找”,“tud”,語義是“拾回”,根本不是“趕”。用“趕”來描述這種神圣活動,乃是文化他者的認知和對一種非常同步的歷史慘景的誤解。至今,苗族人遇到喪事,請“巴狄熊”主持招亡儀式,唱誦的《招亡神辭》,里面有這樣的片段:<br><br>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br>Ad ndut xiangb xianb,<br>一位新亡者,<br>Ad meul xiangb rut.<br>一位新亡人。<br>Nqieat zhos lious ghunx ghuab gheat lious ghunx nangd gheul,<br>恐是被“柳滾”騙去了他們的領地,<br>Ghous gheat lious nqint nangd denb.<br>怕是遭“柳清”誆去了他們的領土。<br>Wel nangd bub canb kob tud,<br>我的三千“課招”,<br>Bub beat kob chat.<br>三百“課找”。<br>Jid jiongb njiout mongl lious ghunx nangd gheul,<br>迅速集隊奔向“柳滾”的疆土,<br>Njiout sot lious nqint nangd denb.<br>奔往“柳請”的山河。<br>Njiout dand lious ghunx niox gheul,<br>走到“柳滾”疆土的山根,<br>Jid blenx lious ghunx niox gheul;<br>尋盡“柳滾”疆土的山根;<br>Njiout sot lious nqint niox renx,<br>行到“柳請”疆域的山嘴,<br>Jid sod lious nqint niox renx.<br>遍覓“柳請”疆域的山嘴。<br>Njiout dand lious ghunx ros benx,<br>走到“柳滾”的花園,<br>Njiout sot lious nqint ros bid.<br>行到“柳請”的果圃。<br>Benx rongx kob tud jiex lod,<br>鬼國的花朵再美課招都不采,<br>Benx ghunb kob chat jiex meb.<br>魅域的果實再鮮課找都不摘。<br>Njiout dand lious ghunx weax cheid jix jieb,<br>走到“柳滾”一座接一座的亭臺,<br>Njiout sot lious nqint wus ros jid jint.<br>行到“柳請”一棟挨一棟的樓閣。<br>Kob tud nzangt lix lot lol chob lix,<br>“課招”們下鞍拴馬,<br>Kob chat jiongt mel lot lol zhanx mel.<br>“課找”們停車整隊。<br>Bos zhux lious ghunx boub lis zhol ginb,<br>深入“柳滾”的門之前我們要留些兵馬,<br>Bos qieut lious nqint boub lis zhol hmangd.<br>走進“柳請”宅院之前我們要分配兵將。<br>Bub canb kob tud boub zhol ad canb,<br>三千兵馬我們留下一千,<br>Bub beat kob chat boub zhol ad beat.<br>三百將士我們留下一百。<br>Zhol ninb zheit zhux jid dangl,<br>留在門外守衛,<br>Zhol jiongt zheit cheid jid lious.<br>留在宅外設防。<br>Boub mongl oub canb njiout zhux jix shob,<br>我們只差兩千前往搜尋,<br>Boub jiangt oub beat njiout cheid jid chat.<br>我們只遣兩百前去覓招。<br>Njiout dand lious ghunx ad zeid nangd zhux,<br>進入“柳滾”的一重門戶,<br>Njiout sot lious nqint ad nzeb nangd cheid.<br>進入“柳請”的一道關卡。<br>Njiout dand jix shob goud renx goud hangd,<br>走進之后認真上下搜尋,<br>Njiout sot jid chat goud neul goud zheit.<br>深入之后仔細前后覓招。<br>Jix shob ghob dex pud songb,<br>搜尋斷理的廳堂,<br>Jid chat ghob qieut xint sead.<br>覓找司法的殿宇。<br>Shob nqinb jiex zead sax njiout oub nzed nangd zhux,<br>搜遍不見又入“柳滾”二重門戶,<br>Chot bnas jiex ghans sax njiout oub nzeb nangd cheid.<br>尋盡未得再進“柳請”二道關卡。<br>Njiout dand jix shob lious ghunx dex keub,<br>走進之后認真搜尋關人的牢籠,<br>Njiout sot jid chat lious nqint qieut njiant.<br>深入之后仔細覓找押人的監獄。<br>Jix shob nangd zhongx shot leat,<br>搜尋用鐵鏈鎖閉的幽洞,<br>Jid chat nangd rangx ghod sud.<br>覓找用鐐銬梏桎的深穴。<br>Jix shob ghob dex jid rux sead khongb,<br>搜尋那生產冤枉的地方,<br>Jid chat ghob qieut jid rux zhangs niul.<br>覓找那滋育委屈的處所。<br>Shob nqinb jiex zead,<br>尋遍不見,<br>Chat bans jiex ghans jiex dot.<br>覓盡未遇未獲。<br>Sax bos lious ghunb bub zeid nangd zhux,<br>再進“柳滾”三重門戶,<br>Sax bos lious nqint bub nzeb nangd cheid.<br>再入“柳請”三道關卡。<br>Njiout dand jix shob ghob dex zeib gix,<br>走進之后認真搜尋殺人祭旗的地方,<br>Njiout sot jid chat ghob qieut xinb nhol.<br>深入之后仔細尋覓斬人祀鼓的處所。<br>Jix shob ghob dex dud bleid,<br>砍人頭顱的地方,<br>Ghob qieut ceut mloux.<br>割人頸唇耳鼻的處所。<br>Ghob dex dat nex ghuoux lanx roub xied,<br>剖人腑臟暴露的地方,<br>Ghob qieut ghos zhangs beux bleid dangt leub.<br>斬人鮮血橫流的處所。<br>Ghunb jiad dat nex fud nqind,<br>遇見許多殺人喝血的惡鬼,<br>Ghunb jiob pead nex nongx nieax.<br>碰上不少割人肉吃的兇魅。<br>Boub zead boub nangx jiex benl,<br>我們毫不懼怕,<br>Boub ghans boub nangx jiex nqieat.<br>我們并不膽怯。<br>Boub nangd oub canb kob tud,<br>我們的兩千課招,<br>Oub beat kob chat.<br>兩百課找。<br>Jid weax heut shob,<br>周遭搜尋,<br>Jid wus heut chat.<br>四處覓找。<br>Deas zead ad ndut xiangb xianb,<br>倘若看見一位新亡者,<br>Deas ghans ad meul xiangb rut.<br>假使遇到一位新亡人。<br>Ninb nend zhos nex reil jiad,<br>在此被人施刑,<br>Zhos ghunb qiot niangs.<br>遭鬼折磨。<br>Dal sead nenx soub boux nangx lis meb,<br>履利刀之刃我們都要去搶,<br>Zheat qiab ndend hlot boub nangx lis ghueut.<br>踏鐵叉之尖我們都要去奪。<br>Wel nangd oub canb kob tud,<br>我的兩千“課招”,<br>Oub beat kob chat.<br>兩百“課找”。<br>Ad ndut xiangb xianb,<br>一位新亡者<br>Ad meul xiangb rut.<br>一位新亡人。<br>Ghueb mes njianb njianb,<br>面色黑沉沉,<br>Dut mes leud leud.<br>臉龐暗幽幽。<br>Mex shob mex zead jiex zead?<br>你們看見沒有?<br>Mex chat mex ghans jiex ghans?<br>你們看見與否?<br>Mex zead mex heut chot doul jid zheb,<br>你們看見了要抓住他的手往回拉,<br>Mex ghans mex heut chot deut jid liad.<br>你們找到了要捉住他的足往回拽。<br>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br><br> 這段招魂神辭說明,苗族之巫關于招亡過程的理解,不是去與死者完成一次零距離接觸的恐怖旅程,而是組織“敢死隊”時刻準備開展奪回亡人的軍事行動。在這個過程中,若是找到了亡人,亡人不愿意回家,還得采取強制措施,把亡人提上馬、抓上車、帶回家。<br><br>(2)“趕尸”活動的隱秘性可能是生存環境所致<br>在明清時期,苗族與中原皇家多是處于敵對狀態,戰爭頻繁發生,意外喪亡、流落深山的人太多,找回亡人尸骸的工作必然非常繁重和迫切,而且,這些工作只能在夜晚進行,才能避免驚動官軍,減少不必要的麻煩。所以,被后世之人稱作“趕尸”的尋找喪亡者尸骸的活動,都在夜晚走路。 </div><div><br> 尋找國家、部族、親族喪亡者的人們,必須是刀山敢上、火海敢闖的術士、壯士。為了存身,他們都會帶著大斗笠?、披著長蓑衣?、涂黑臉龐,讓人識不得面容;為了防身,他們身藏利刃短標、藥弩長繩,晝伏夜出。</div><div><br> 由于尋找亡人尸骸這個行當不僅需要膽識過人,而且需要殺鬼驅邪的本領,苗族之巫與道教才在此形成了完全融合的術類。所以,具有鎮邪驅鬼功能的神秘符咒,就充斥了整個運輸尸體返程的過程;具有苗族生命哲學思想的法門,貫徹整個運輸尸體和處理尸體的始終,比如,尸體的手腳必須束緊,并裹上一層杉木皮,然后綁定在兩根與之齊高的木棒,使背負尸體的人與尸體處于背對背的狀態,這樣,尸體返家的過程始終是后退的方式。休息時,尸體始終是能夠站著的。如果尸體過多,或是返程的路途遙遠,則只取其頭和戰甲或衣服返程。“趕尸”必須有“文武兩教”的師傅。通常,“武教”師傅在前開路,“文教”師傅在后消弭蹤跡,背尸體的術士走在中間,所有人必須倒著穿鞋。</div><div><br> 尋找喪亡者,安頓喪亡者,是活人對死人盡情誼、寄哀思的過程。其中的法術,無非是應對和防止死人由于無知、怨恨而傷害活人,應對和防止在過程中遭到敵人、猛獸、鬼魅的襲擾,而生成的技巧和方法。在這些法術里面,既有苗族之巫的術類法門,也有道教術類法門,還有佛教術類法門,應證了“萬法歸宗,萬法歸理”的同時,透露出苗族歷史的一幅慘景,和苗族在極其艱難的明清時期,同胞之間生死不棄的令鬼哭神泣的情義。</div> <b>五、結論</b><br> 苗族民間異術是苗族之巫與道教接合創生的術類<br>苗族之巫中的“異術”,“巴狄熊”、“巴狄扎”和亦巫亦醫、亦巫亦匠、亦巫亦武等等巫者、術者,都有所創造,并在不同的場合使用。有些是三者共同掌握的法術,有些是某個術類的巫者或術者的獨創法術。比如說,“上刀山下火海”,是“巴狄熊”和“巴狄扎”共同掌握的。“巴狄熊”駕馭此種法術的苗語核心咒語是:<br>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br> <br>Wub dob bos wub jiex ndeb,<br>水再深(我巫)進去都不會濕身,<br>Deul deas bos doul jiex gieb;<br>火再烈(我覡)進去都不會燒傷;<br>Sead nenx dal lol sat jianx band goud,<br>刀尖再銳利(我巫)踩上去都像大路一樣,<br>Sead ndend zheat lol sat jianx band gongb。<br>劍刃再鋒利(我覡)走上去都變坦途。<br>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br><br> 這是在苗語稱作“xid-sob”的巫事中表演的法術,意在告知威猛的雷神,巫者不懼刀山火海,能夠制服包括雷神在內的所有神靈,讓雷神不敢不聽巫者的依法仲裁和判決。<div><br> 在“巴狄扎”的巫事里,“上刀山下火海”,多數放在巫者學成典禮——“牽階”的授法環節,意在表明本壇師傅法術高明,師傅徒弟都有刀山敢上、火海敢闖的本領。<br>上世紀八十年代,“上刀山下火海”這一術類被部分傳承者從巫事中剝離出來,作為傳統體育項目,經過30多年的提煉改造,現在已經成為一門絕技藝術。</div><div><br> 至今依然能夠看見的異術,如“開紅山”、“秤桿提米”、“仙人合竹”、“祖師棍生根”、“牛角釘在墻壁上”、“定雞”等,應該是道教術類在苗族之巫的接種和發展,因為這些術類的神辭,都要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或“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施術的過程中,要施展“指訣”,劃空書寫一些復雜的“字徽”。</div><div><br> 還有一些“異術”,如“九牛水”、“大力神咒”、“卡子水”(又稱“鷺鷥水”或“螺絲水”)、“擔血水”等,可能屬于受到道教術類咒語范式啟發,苗族術者以“萬類有命、萬命有神”為法理創造的。<br> <br>2.苗族民間異術的現在和未來<br> 隨著社會的發展變遷,人們知道了鬼神根本不存在,遇到疾病更多是求助醫院,而不是求助巫者術士。因此,民間對于“巫”與“術”的需求急劇減退了,術類寄生的人文空間迅速塌縮了,很多術類自然消失。比如,祭祀“棺材鬼”、“樓公樓婆”、“天靈相公”、“茶羹神”、“瘟痘神”等等,至少半個世紀沒有舉辦了,能夠操辦這些巫事的巫者很難找到了。</div><div><br> 改革開放以來,隨著科學知識不斷深入人心,苗人對神鬼為禍的說法越來越不相信,很多“法術”被證實是迷信活動,還有一些法術被證實為“技巧”,屬于“技藝”而不是“法術”。因此,除了與祖先有關的巫事,與和睦相處、誠信守法、婚喪嫁娶有關的巫事,別的巫事幾乎沒有人家舉辦了。</div><div><br> 按照改革開放30多年來的發展態勢,再有30年時間,苗族之巫的絕大多數“巫”和“術”將會銷聲匿跡,剩下的“巴狄熊”巫事,可能只有“pot ghob(祭祖)”、“tud ngas(招亡)”、“reax rongx(迎龍)”,“巴狄扎”巫事,可能只有“朝儺(qiod nux)”、“打繞棺”;剩下的民間異術,可能只有已經成功轉化為“絕技藝術”的“上刀山下火海”、“秤桿提米”、“仙人合竹”等。<br> <br></div> <h5>參考資料:<br>①段汝霖撰、謝華著、龍海清校點《楚南苗志?湘西土司輯略》,岳麓書社,2008年9月版,第171-178頁。<br> ②羅康隆、張振興編著《苗防備覽?風俗考研究》,貴州人民出版社,2011年8月版,第142-164頁。<br> ③凌純生、芮逸夫著《湘西苗族調查報告》,民族出版社,2003年12月版,第148頁。<br> ④石忠炳,貴州省松桃苗族自治縣達車鄉達車村人,苗姓deb ghueas,當地人稱呼他為bad deib xiongb leud bint ghueas,是其家傳巴狄熊的第九代傳承人,是我拜訪的第一位苗巫大師,也是傳授我“真法真訣”的第一位師傅,1998年去世,享年86歲,無子女。<br> ⑤田開元,貴州省松桃苗族自治縣盤石鎮臭腦村人,當地人稱呼他為leud yanx bad deib,苗姓deb lel,是家傳巴狄熊的第八代傳承人,是傳授我“真法真訣”的第二位師傅,1998年去世,享年67歲。去世后,其法壇傳給弟弟。<br> ⑥田入超,貴州省松桃苗族自治縣世昌鄉地鎖坪人,苗姓deb lel,是家傳巴狄熊的第六代傳承人,獲得貴州省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巴狄熊口傳經典”傳承人代表稱號。<br> ⑦麻富,貴州省松桃苗族自治縣盤石鎮布妹村人,苗姓deb khad,是家傳巴狄熊第六代傳承人。<br> ⑧在苗語稱作“jianx jiangs”、漢語稱作“牽階”的儀式上,學成的徒弟要跟隨師傅繞壇行走,并回答師傅的提問,徒弟在行走時會進入迷幻狀態,看見自己的鬼界兵馬。此時,是得法與否和得法之后成為什么性質的巫者的關鍵,是決定成巫之人是否有權行巫的關鍵,具有占卜的意義。學法之人倒下時,若是頭朝外,屬于倒向冷壇,其法術便是邪惡之術,與蠱者無異。<br> ⑨馬如森著《殷墟甲骨文使用字典?0342巫》,上海大學出版社,2008年6月版,第113頁。<br> ⑩馬如森著《殷墟甲骨文使用字典?0341工》,上海大學出版社,2008年6月版,第113頁。<br> ?胡孚琛、呂錫琛著《道學通論》,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年6月版,第399頁。<br> ?張振國、吳忠正著《道教符咒選講》,宗教文化出版社,2006年5月版,第239頁。<br> ?苗族術者的一種法術。具體做法是:術者對事主打來的一碗清水施加咒語指訣,然后定睛觀看水碗,從中查找到事主家的禍福及其原因,指明用什么方法禳解。<br></h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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