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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屠岸:綺窗寒梅著花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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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岸別塵離岸,怮切。 周有光、錢谷融、余光中、屠岸,四位與常州密切相關的文化老人,今年相續仙去。 梅花墜落也呈姿。清幽疏影,不會匿于風流翰海沙。 以下是幾年前的一則舊文,以追舊憶,以奠故人。 北京的三月,尚有料峭寒意。樹丫間,一些些綠,吃力卻執著地冒出來。 書屋里,陽光從窗戶灑在書桌的一蓬鮮花上。屠岸說,正是有如初春。 二十世紀上半葉出生的那批文化老人正漸行漸遠。但以《萱蔭閣詩抄》、《屠岸十四行詩》,譯著《莎士比亞十四行詩集》、莎士比亞歷史劇《約翰王》、《濟慈詩選》等為讀者和知識界熟知的屠岸雖年近九旬,卻老枝吐新蕾,仍筆耕不輟。 那天,他陪我聊了一上午。離別時,詩人又動情地吟唱起王維思鄉詩句: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鄉音暖人。 他說,天暖和了,就帶孩子們回家看看。 常州屠家,書香門第:屠老的大舅公屠寄,史學家、詩人,辛亥后曾任常州民政長;屠老的大舅屠元博早年留日,回國后興辦教育,是省常中的創始人;母親屠時,常州女師首期畢業生,曾在多地執教。母親善吟詩作畫,也會作曲。她對屠岸說,作曲太難,就作詩吧。 母親書房有幅對聯,“春酒熟時留客醉,夜燈紅處課兒書”,后來屠岸就把“夜燈紅處課兒詩”作為自己詩集名。母親的書齋是“萱蔭閣”,他就把自己另一部舊體詩詞集題名為《萱蔭閣詩抄》,以銘感慈母恩澤。1975年,母親臨終前對他說:不用奏哀樂。哀樂,在我心里… 2012年春,屠岸如愿率從未到過家鄉的晚輩們歸鄉尋根:去母校覓渡橋小學、省常中尋訪兒時蹤跡,回憶師恩;駐足老宅舊址低頭思念;青果巷里撫摩老友舊居的門扉;帶孩子們去品嘗“雙桂坊”的常州早點,糯米湯團銀絲面,江南春茶小籠包,酒娘元宵米糊湯…每嘗一種,哪怕一點點,都是滿口家鄉滋味。 “天上飄著些微云,地上吹著些微風,教我如何不想她”,運河夜色中,望著對岸的篦梁燈火,89歲的老人用常州方言輕哼著《教我如何不想她》。詩人告訴兒女們,“這也算是我們常州的小夜曲了,這么美……”詩人心里,故鄉永遠在童年的那頭。 “詩是我的宗教,或者說藝術是我的宗教。” 屠岸說,不敢自詡詩人,只是個詩愛者、詩作者和詩譯者。 許多周末或節假日,他都與兒女、一對孿生外孫女舉行“晨笛家庭詩會”,晨笛,是外孫的名字,全家人一起朗誦、背誦、吟誦佳作。 屠岸最早翻譯的,是斯蒂文森的《安魂詩》,在先生1940年11月20日的日記里記下了這篇譯作。那時中學課本里的課文,有許多英國文學精品,莎士比亞、狄更斯、蘭姆的作品,引起了他對英國文學的濃厚興趣。 1948年冬,屠岸第一本翻譯詩集《鼓聲》自費出版。惠特曼支持北方的林肯解放奴隸,反對南方奴隸制。先生試圖以此表達自己的政治態度:將“南方”比作南京國民黨政權,用“北方”暗示延安和西柏坡,預示北方紅色政權將取得最后的勝利。早在此前的1946年2月,屠老就已經秘密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上海解放后,他被分配到上海軍管會文藝處工作。工作之余,他仍沒放棄翻譯莎士比亞十四行詩,并得到了胡風的鼓勵,這也讓他五年后險些成了“胡風分子”。1953年春,屠岸從華東區文化部調至北京,在中華戲劇工作者協會工作。1956年,被任命為《戲劇報》編輯部主任。期間及至此后的“文革”,跌宕的政治運動讓他飽受磨難。說起那個時代,先生說他至今仍會做惡夢,醒后大汗淋漓。夢境總是那么的相似,總是落入無底的黑洞之中,總是被人給圈了起來,以至于兩度得了很嚴重的抑郁癥。盡管“胡風事件”、“反右”都是有驚無險,但數不清的檢查、反省和文革的牛棚生活、干校生活卻深深地傷害了詩人那顆敏感的心。 好在有詩歌作為精神寄托。 1979年初,真理標準的討論才剛剛落幕,作為人民文學出版社領導成員之一的屠岸,就開始和同事討論文學創作要思想解放的課題。 1983年,屠岸被任命為人民文學出版社總編輯。曾任“人文社”副總編的何啟治評價屠老這位“以儒雅著稱的謙謙君子”的學識和品德,“在我認識的領導人中,是獨一無二的,因而也是特別令人感動和敬佩的。” 就在我拜訪屠老前不久,首都文化界專門為他的《生正逢時——屠岸自述》召開了研討會。這本書,是他在耄耋之年對過往歲月的潛心回顧。 大家認為,該書記錄文壇重要事件并折射歷史變遷,其中還包括屠岸的一些獨家材料,如果他不說出來,可能就失傳了。 書名得自其常州老鄉、戲劇作家吳祖光先生。屠老在書中說:“在我的頭上,有陽光,也有陰霾。回顧自己的一生,我想起吳祖光寫的四個字。有人說吳祖光一生坎坷,生不逢時。吳祖光拿起筆來寫下‘生正逢時’。” 在屠岸看來,一個人能經歷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新中國成立、歷次政治運動、大躍進、大饑荒、文化大革命、改革開放,生活經歷如此豐富,豈不是生正逢時?評論家雷達表示,屠老這一代人經歷了高密度、匪夷所思的歷史,他們的經歷后人已不大可能重復,因此他的回憶本身就是具有較大的歷史容量、思想深度和人文內涵的一部活歷史。屠老覺得,“剛剛過去的二十世紀是一個大時代”。他試圖忠實記錄下這一代人的歷史。屠岸對那些親歷、親見的文人們在運動風浪里的遭際記憶猶新: 干校時為了與兒女短暫的團聚,他與妻子徒步幾十里趕往車站的身影;挨斗時,田漢撲通一跪時依然挺立的胸脯;艾青發出的“寫作品比較麻煩,打棍子比較容易上去”的憤懣之語;第四次文代會上,丁玲吐出了“給我們稍微地,留一條路”的卑微懇求。而與夏衍、巴金、冰心等人的交往細節,則讓人們看到這些文壇前輩更加真實的一面… “我仍在路上”。如今,雖已年近九旬,但屠老仍每天工作數小時,他把自己的時間分為四塊:早上起床寫日記;上午翻譯。或者寫作;下午也是寫作、翻譯或讀書讀報刊;晚上寫信。他有個習慣來信必復;每天晚上大約十一點半左右熄燈,躺在床上,心中默念古詩,或者默誦英文詩,在默誦中沉入睡鄉。 魯迅晚年有“趕快做”的想法,屠老稱自己“并沒有暮年頹唐的心緒,每天做的就是趕快做、趕快寫。” 他對我說,常州話中有“老小”的說法,只要心中有天真爛漫,就不會感覺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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