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b> 我從小是跟著奶奶長大的，那時候爸爸媽媽在城里打工，把我留給了農村老家的奶奶。奶奶家有一個蜂窩煤爐子，還是鑄鐵的呢，村里的人都管這種爐子叫"洋爐子"。<br /></b><b> 天氣涼了的時候，奶奶就會把家里的洋爐子從屋外做飯的小棚子下搬回屋子里，翻出來白鐵皮做的煙囪，一根一根的刷洗干凈接起來。又用白面打點漿糊，把舊報紙裁成條，仔仔細細的將一節節的煙囪縫溜嚴實了，然后在窗戶上掛好"風斗"……<br /></b><b> 北方的冬天可冷了，呼呼的大風把窗戶搖得咣咣的響，可生著爐子的房里很暖和，奶奶會坐在火爐邊哼著小調哄我睡覺……<br /></b><b> 小寶寶呀，乖乖睡覺 <br /></b><b> 烏鴉喜鵲，樹上睡了 <br /></b><b> 小狗小貓，屋里睡了 <br /></b><b> 月亮星星，地里睡了 <br /></b><b>……</b></h1> <h1><b> 記得有一次早晨起來爐子滅了，屋子里可真冷，我鉆在被窩里看著奶奶急急慌慌的生爐子，生個爐子好像不太容易，奶奶先把撿來的破報紙揉的皺皺巴巴，塞進爐膛，又在報紙上面放幾塊引火的碎木柴，然后再放上引火煤和蜂窩煤、最后還要在爐口支上個拔火筒兒。奶奶從爐門下面用火柴點著了報紙，報紙引燃了木柴，這下可熱鬧了，滿屋子里很快就煙熏火燎起來，奶奶灰頭土臉的彎著身子，一邊沖著爐門用破扇子扇風，被煙搶得不停的咳嗽，一把鼻涕一把淚的……<br /></b><b> 正好頭天村兒里的男孩在草堆里找到了一只冬眠的刺猬，他們把辣椒塞進了死睡的刺猬嘴里，那刺猬的咳嗽聲和奶奶生火時一模一樣，于是我就"咯咯"的笑起來，奶奶也跟著笑，雖然她不知道刺猬的故事，但肯定是被我的傻笑招的，奶奶都笑得抹眼淚了。一邊笑一邊咳嗽著數落我："死丫頭，你傻笑個什么呀？看你把我招的都喘不過氣了……哈哈哈哈……煙暖房……咳咳……咳咳……屁暖床呀……哈哈哈哈……"<br /></b><b>奶奶可愛笑了，從來不記得她有發愁的時候。</b></h1> <h1><b> 奶奶的火爐子上平時總是墩著一個大鋁壺，壺里裝著滿滿的一壺熱水，大冷天的，喝水刷碗，洗腳洗臉就全靠這壺熱水了。只有在做飯的時候，奶奶才會把火蓋掀開，打開爐門把火捅旺，在爐臺上放一個火圈，奶奶告訴我說："火圈兒扣在爐火上，火苗就攏在鍋底下了，省火。"<br /></b><b> 那個火圈還是爸爸不認識媽媽的時候做的呢，用了一個掉了底的破搪瓷臉盆。奶奶一直舍不得扔，用完了還小心翼翼的擦干凈，也許她是想我爸爸了，因為一用這個破臉盆做的火圈，奶奶就總給我講爸爸小時候調皮搗蛋的故事……</b></h1> <h1><b> 我是在家鄉讀的小學一、二年級，快放寒假的時候，奶奶的火爐子可就忙了。奶奶會把平時積攢下來碎布用漿糊一層層平平整整的粘在木板上,又把沾滿了碎布的木板放在火爐子周圍，烘干成做鞋底子用的"袼褙"， 然后就按照家里人的腳形把袼褙剪成鞋底樣兒，再用細麻繩－針針的納出鞋底子來，最后再把絮好棉花的鞋幫與納好的鞋底縫在一起做成棉鞋。只要烘"袼褙"的木板出現在火爐子邊，我就知道那是外出打工的爸爸媽媽帶著好吃的糖果，五顏六色的彩筆，還有嶄新的衣服和鞋，要回家過年來了。奶奶說過："穿上娘做的鞋，孩子的腳就想往家里走呢。"<br /></b><b> 奶奶可心痛爸爸了，她總是說：爸爸是家里的頂梁柱，是奶奶的心頭肉！雖然如今買雙鞋很容易，可每年爸爸快回家過年的時候，奶奶都會坐在火爐子邊上，給爸爸做一雙"穿著就想回家走"的棉鞋。</b></h1> <h1><b> 二年級寒假里的那個春節是最讓我最難忘的一個春節了，那天我和奶奶都穿上爸爸媽媽從城里帶回來的新衣服，一家人圍著奶奶的火爐子吃年飯。整整一個下午，奶奶的火爐爐門大開，旺旺的爐火一直在爐膛里燃燒，不到半天的功夫，爸爸就往爐膛里續了三四塊煤呢。熊熊爐火把房子里烘烤的別提多暖和了。<br /></b><b> 火爐上放著一口大鋁盆，鋁盆里燉著殺豬菜，有豬頭肉、有豬肺、還有豬下水……燉的滿屋子肉香撲鼻。爐子邊的折疊桌上是大盤的土豆片，白菜和寬粉條。爐臺上烤著焦黃焦黃的饅頭。濃濃的肉湯，大塊的燉肉就著香噴噴的烤饅頭，別提多好吃了。<br /></b><b> 看著一家人紅紅火火笑語歡聲，奶奶樂得合不攏嘴，還陪著爸爸喝了兩盅呢。吃著吃著爸爸對奶奶說："媽，我們決定了，過完了這個節打算把孩子帶到城里上學去。"爸爸的話音一落，奶奶的臉上就掠過了一道陰影，愣了半晌，奶奶長長的嘆了口氣說："唉……你們做得對，可……可就是別委屈了我這寶貝孫女……"，說著奶奶一把握住了我的手……</b></h1> <h1><b> </b></h1><h1><b> 在老家的最后幾天，奶奶總是把爐子里的火籠得旺旺的，房間里也總是暖暖和和的，有一天半夜我醒了，看見奶奶坐在火爐子邊上，在昏暗的燈光下納鞋底子，細麻繩穿過厚厚實實的鞋袼褙，發出"絲絲"的摩擦聲，每納上一針，奶奶都要用牙咬住麻線，狠命的勒緊，奶奶告訴過我：這樣納出來的鞋底子才結實呢。</b></h1><h1><b>"奶奶，您怎么還沒睡呀？"我問。<br /></b></h1><h1><b>"妮子醒了？正好，快把小腳丫從被窩里伸出了，讓奶奶比劃比劃。"奶奶笑著回答。<br /></b></h1><h1><b>奶奶握起我的腳，在鞋底上比劃著，一邊比劃一邊說："妮子啊，進了城給奶奶爭口氣，好好上學，別讓人家給咱轟回來。"<br /></b></h1><h1><b> 突然奶奶把我的小腳丫抱起來貼在了臉上，用滿是皺紋的臉頰輕輕的蹭著，蹭著……一邊蹭還一邊念叨："妮兒啊，穿上奶奶做的鞋，可常想著回家……"<br /></b><b> 奶奶放下了手里的活計兒，拍著我哄我睡覺，嘴里還哼著那支古老的小曲兒：<br /></b><b>小寶寶呀，乖乖睡覺 <br /></b><b> 烏鴉喜鵲，樹上睡了 <br /></b><b>小狗小貓，屋里睡了 <br /></b><b>月亮星星…… </b></h1> <h1><b> 爸爸媽媽在城市的邊上租了一間房子，那間房子也太小了，除了一張一家三口睡覺的大床，能放下的就是一個小折疊桌了，那是全家用來吃飯和我做作業的地方。爸爸媽媽在一家裝修公司干活，爸爸當大工，媽媽做小工，從早忙到晚。我就在旁邊的一家民工子弟學校讀小學三年級。雖然家里有一個電取暖器，可那怎么能和奶奶的火爐子比呢？再說電費那么貴，誰又舍得老點著取暖器呀。記得在奶奶家的時候，那爐火沒日沒夜的燃著，每當冬天放學回家，奶奶都會先把我凍得紅紅的小手揣在懷里焐熱，然后就像變魔術一樣，從爐膛里掏出一個烤的香噴噴土豆或者是一個烤得流出蜜糖來的紅薯，看著我開心得歡蹦亂跳，奶奶就會把好吃的舉得高高的，逗得我和她著急……然后才心滿意足呵呵呵的笑著，打開爐門"擻火"做飯……</b></h1> <h1><b> 一轉眼和爸爸媽媽進城都快兩年了，再有一個多月又該過春節了，我們一家人也開始商量著給奶奶買點什么禮物回家過年的事，又要見到奶奶我可真開心。那天晚上我還夢見奶奶了呢，她笑呵呵的把我摟在懷里，我告訴她：我在學校里交了許多好朋友，有河南的，有湖北的，有陜西的，還有云南的呢……城里真是讓人眼界大開，盡遇見一些在村里想都不敢想的新鮮事。我和奶奶圍著火爐子，奶奶從爐膛里掏出一塊烤紅薯，聽著我吹呀吹的吹牛，笑得前仰后合……<br /></b><b> 突然傳來咚咚的砸門聲，那聲音好嚇人啊，也把我從夢里驚醒了。爸爸披上衣服開了門，一下子闖進來一屋子的人，都穿著黑色的制服。<br /></b><b> "起來！起來！都起來……"進屋的人大聲的吆喝著。<br /></b><b> "怎么回事？這半夜三更的……"媽媽問。<br /></b><b> "什么怎么回事？拆除違建，消滅安全隱患，不知道嗎？你們趕緊收拾一下馬上搬走，一會就拉閘斷水。"黑制服吼道。這些人可真兇啊，我嚇壞了，蜷縮在被窩里一動也不敢動……<br /></b><b> </b></h1> <h1><b> 第二天一大早，各種工程機械就已經堵在了家門口，隨著機器的轟鳴，我們的小窩瞬間就變成了一片廢墟，廢墟里還埋著我們來不及整理的家具。就這樣我們被"清理了"。爸爸扛著鋪蓋卷，媽媽拖著拉桿箱，我背著書包，書包里還有今天要交的作業呢……可我們的民工子弟學校也沒了……<br /></b><h1><b>街上到處是拖著行李的人，大家都被眼前的一片廢墟嚇得目瞪口呆，一個個面無表情。只有拉桿箱的轱轆和路面摩擦的"唰唰"聲。我和爸爸媽媽一起跟著人流漫無目標的走在廢墟中，北風刮過，揚起一片沙塵，媽媽的眼睛可能是被沙土迷了吧？她一路上不停的擦……<br /></b><b> 爸爸媽媽來這座城市里打工都十幾年了，哪那么容易說走就走呢？再說工錢也沒有結，回老家怎么交代呀？投親靠友的找了好幾個地方，都是在清理，天快黑了，連個落腳的地兒都找不到。最后，爸爸在路邊上看到了一節粗粗的水泥管子。爸爸進去打掃了一下說："今個兒先湊合湊合吧，等明天起來再想想辦法。"于是我們一家三口就鉆了進去。<br /></b><b> 氣溫都零下了，那天晚上的風又特別大，我們把能穿的衣服都套上了，三口人半躺半臥的擠在被子里，爸爸摟著媽媽，我閉著眼鉆在媽媽的懷里，抱團取暖。<br /></b><b>爸爸問媽媽："知道什么叫"烘籠兒"嗎？"媽媽說"不知道"。爸爸就告訴媽媽："烘籠兒"是用鐵絲編的，像個大笊籬，扣在火爐子上，小時候在家，奶奶總是早早的就起床，把"烘籠兒"倒扣在爐臺上，然后把爸爸的棉襖棉褲放在火上烤熱了，這才叫爸爸起床呢。<br /></b><b>"爸爸準是想家了，想奶奶了，想家里那個溫暖的火爐子了。"我閉著眼睛自己瞎猜。 其實我知道爸爸說得那個"烘籠兒"，冬季北方寒冷，洗的濕衣服晾在院子里會凍上冰，不容易干，和奶奶住的時候，奶奶就經常把我尿濕了的小棉褥子、小棉褲放在烘籠上烤。可是我沒有插話。因為我也想奶奶了，在這個寒冷刺骨的水泥管子里，我是多么想奶奶啊，想奶奶的那個溫暖的火爐子，也想爐膛里的烤紅薯了……</b></h1></h1> <h1><b> 在大水泥管子里堅持了兩天，連爸爸媽媽干活的裝修公司都不知道被拆到哪去了，一家人實在扛不住了，結工資的事也只好等來年開春再說吧。我們終于買好回老家的車票。<br /></b><b> 臨走的頭天晚上，我在大水泥管子外邊跺著腳暖和著快要凍僵的身體，不遠處樓群里萬家燈火，那每一扇閃爍著燈光的窗戶后面都是一個溫暖的家，可沒有一個是我的。我的家在鄉下，那有我慈祥的奶奶，那有一個溫暖的火爐。我囑咐媽媽："可千萬可別告訴奶奶我是被人家給轟走的，我學習很努力，真的沒有給她丟臉！"沒想到媽媽一把把我摟在懷里，嚎啕大哭起來，那哭聲在這凄冷的夜空中一定會飄得好遠好遠，也不知道那些住在樓房里的人聽得到嗎？</b></h1> <h1><b> 推開虛掩著的院門，家！我們終于回來了，奶奶，爐膛里的土豆烤好了嗎？紅薯是不是已經流出了稠稠的蜜糖，奶奶，你朝思暮想的小孫女回來了，我真的考了雙百分呀！可是成績單還沒有來得及發下來，學校就被拆了，但我絕沒有騙您。<br /></b><b> 奶奶，我們走得恓惶，甚至沒有來得及為您買上件禮物，可為您買禮物的錢我都攢下了，整整兩百塊呢，那是學校勤工儉學我做活掙來的……<br /></b><b> 奶奶，您一定給我做好了新棉鞋吧？去年的那雙早就小了，你不知道我長得可有多快呀。奶奶，我回來了……<br /></b><b> 房子里冷冰冰的，奶奶蜷縮在床角，身上蓋著一堆被子，就像蜷縮在屋角里的那個沒有煙囪的冷冰冰的火爐……<br /></b><b> "媽！這么冷的天，您咋舍不得生個火呢？"爸爸嗔怪著。<br /></b><b> 我媽利索，迅速的把火爐子搬到屋中央，又打開了捆扎白鐵皮煙囪的塑料繩……<br /></b><b> "慢著，你們慢著……"奶奶掙扎著坐了起來，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她的話。"……你們去村子里轉轉，咳咳……你們去看看……可……不……敢……生火了呀！誰家生火……就……就要抓去……吃牢飯的！……咳咳……"奶奶吃力的用手指著窗外，咳嗽得喘不過氣……</b></h1> <h1><b> 我們回來的真是時候，奶奶終于守著自己溫暖的"火爐子"凍病了，整夜的咳嗽還發著高燒。沒有帶回來工資的爸爸媽媽只好東拼西湊的借了點錢，把奶奶送去縣醫院，爸爸對我說："到了醫院就好了，醫院里有暖氣，奶奶的病是凍出來的"。<br /></b><b> <br /></b><b> 當爸爸從屋里把奶奶背出來的時候，我正在用竹竿子把掛在房檐上的冰柱一根根打下來，看著它們摔在地上摔得粉碎，我可真開心呢！<br /></b><b> 爸爸說："你閑的呀！捅那冰掛干什么？還不趕緊換衣裳，送奶奶去縣醫院！"<br /></b><b> "我恨它們，我恨這個寒冷的冬天！"我沖著爸爸大聲的喊著……<br /></b><b> "妮子，別犯傻了，不要恨！春暖花開的時候，冰就會化的……"我往屋里走和爸爸擦肩而過的時候，爸爸背上的奶奶虛弱的對我說。<br /></b><b> <br /></b><b> 沒想到醫院里也是那么冷，醫生護士都把白大褂套在羽絨服的外面，看著就像一個個來回滾動的元宵。臨時病床就在急診室的過道上，可過道里冷的就像我們住過的那根大水泥管子。三天以后奶奶就走了，診斷書上說"支氣管炎轉并發性肺炎"</b></h1> <h1><b> 臨走的那天奶奶突然不咳嗽了，她對我說："妮啊，奶奶冷！快幫奶奶把洋爐子籠上火……"我拉著奶奶的手往懷里放，就像我小時候她為我暖手那樣，奶奶笑了，那是她老人家最后一次對我笑，她說："妮啊，天涼別忘記籠火，奶奶教過你的，生火、封火、填火，擻火，都是個技術……" <br /></b><b> 都說人過世的第七天，靈魂會回家看看，最后和親人們告別。頭七這天家里來了好多人，屋子里冷，大家就站在院子里的太陽底下，商量著奶奶的后事。房里只有我一個人，奶奶的線笸籮放在窗臺上，里面還有奶奶用的頂針，線團和納鞋底的錐子……還有好多各種各樣的紐扣，我一個個的翻著這些扣子，有不少還是我小時候衣服上的呢。多少日日夜夜啊，奶奶守著火爐為我釘扣子，從這個線笸籮里，她總能找到一粒合適的我的紐扣……她是怎么做到的呢？<br /></b><b> <br /></b><b> 奶奶的火爐子冷冰冰的蹲在墻角，沒有了蜂窩煤也沒有了白鐵皮煙筒，爐門敞開著，突然奶奶哄我睡覺的小曲從敞開的爐門里飄了出來，那曲調若有若無，又清清楚楚……</b></h1><h1><b>小寶寶呀，乖乖睡覺 <br /></b><b> 烏鴉喜鵲，樹上睡了 <br /></b><b>小狗小貓，屋里睡了 <br /></b><b>月亮星星，地里睡了<br /></b><b>……</b></h1><h1><b> 奶奶，我親愛的奶奶，是您看我來了嗎？</b></h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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