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著沉香慢火薰

江嵐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訴衷情》</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宋）晏幾道</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御紗新制石榴裙。沉香慢火薰。越羅雙帶宮樣，飛鷺碧波紋。隨錦字，疊香痕，寄文君。系來花下，解向尊前，誰伴朝云。</h3> <h3>沉香，又稱“沉水香”，自古位列眾香之冠。自漢魏六朝始，王侯貴胄多以沉香熏衣熏被，居室廳堂里盡日微火送香。</h3> <h3>至隋唐五代香風(fēng)大盛，宋代以降，鑒香斗香的儀式、程序、規(guī)則日趨完備，用香制香的場合、品類、譜方層出不窮，焚香品香的手法、器具也越來越多，以香觀心，借香除煩，演繹出繁復(fù)而雅凈的香文化。</h3> <h3>而香氛的有形無跡，總有些屬于相思的，悵惘的特質(zhì)：靜悄悄地明明存在，又偏偏無從捕捉；香煙的朦朧虛緲，又帶著些屬于愛情的，纏綿的神情：情癡癡地心有所待，又始終顧左右而言他。</h3> <h3>然后這香里的相思與香里的愛情，便免不了和離愁別恨糾葛在一起，隨云伴月，沒有痛徹心肺，沒有聲嘶力竭，就只是淡淡地?zé)o休無止，細(xì)細(xì)地不斷不絕。</h3> <h3>李清照的“沉香斷續(xù)玉爐寒，伴我情懷如水”是如此，常公的“畫堂繡幕垂朱戶，玉爐銷盡沈香炷”也是如此，到小晏這一闋《訴衷情》也還是如此。</h3> <h3><font color="#010101">詞筆初落，沒有任何環(huán)境的描寫，也不見人，更不是要抒發(fā)什么情緒。只將一條石榴裙悄無聲息地抖開, "御紗新制石榴裙": 上好的御用紗，簇新的一整片明媚鮮艷的正紅色。大約應(yīng)當(dāng)是午后，斜斜的日影有一點點遲緩，那一幅正紅色帶著一點點隱隱約約的透明擺弄幾下，隨即無聲地罩上了薰籠，"沉香慢火薰"。</font></h3> <h3>海南沉香油脂細(xì)密，范成大在《桂海虞衡志·志香》中稱其“氣清淑如蓮花”，為海南四寶之一，天下皆知其昂貴。蘇東坡曾明確記錄過“香必以牛易之黎”，是要以整頭牛為代價去換取的。李時珍也稱這種“木枯折、皮朽爛”之后凝聚而成的自然香料，一片值萬錢。</h3> <h3>此時被微火慢慢焚燒，旁邊肯定有人守，可鏡頭里依然只有裙子——因為除此之外的一切都無關(guān)緊要。薰籠上的裙子罩住了輕煙，也罩住了時間，只有香氣一點點浸潤過紗羅，再緩緩?fù)赋鰜恚硽枇藵M屋的芬芳。</h3> <h3>薰籠上的裙子稍稍一挪，挪出了越羅雙帶，宮中新傳出的款式；再一挪，又挪出了白鷺翻飛于碧波之上的紋樣。詞人用視覺嗅覺的效果，著力描述這條石榴裙質(zhì)地精良、款式新穎、做工細(xì)巧，還要加上薰香的考究。自然而然便引出了讀者的期待：配穿這樣一條裙子的人該出場了。</h3> <h3>可她沒有出場。倒是詞人自己出現(xiàn)了：“隨錦字，疊香痕，寄文君”。鏡頭迅速拉長，用隨意的，差不多是漫不經(jīng)心的口吻交代前文一直未說明的緣由：這條裙子和一封情書，是要寄給她的。——原來那人根本不在場。</h3> <h3>小晏寫離情別怨，一貫矜持自重, 落筆深婉曲折，隱忍含蓄。這一闋小令更是連“當(dāng)時明月在”的追憶或“酒醒長恨錦屏空”的感慨也沒有，平鋪直敘到不見一點波瀾。他的典型的“微痛纖悲”只剩下一大幅為她剪裁的御紗石榴紅，在眼前明媚鮮艷著揮之不散的水沉香。</h3> <h3>昔日歡情已逝，后會迢遙難期，一片衷腸，惘惘不甘。紗裙的精致，沉香的貴重，寄托著無法割舍的一往情深；紗裙為增姿添色，沉香可辟邪除穢，傳遞著難以釋懷的牽腸掛肚。</h3> <h3>然而——想這一條石榴裙到得她手中，花下尊前系上去解開來，是誰得見她的風(fēng)姿綽約？裙裾款擺間飄散起那一段芬芳之際，又是誰被她想起？“誰伴朝云”這一問，讓詞人自己在現(xiàn)實中的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突然痛得發(fā)出了聲音，驚破了詞境原先只有色彩, 只有香味的清寂和平穩(wěn)。</h3> <h3>苦于相思不能得見，所以制衣修書以寄，還算尋常事。裙子做好之后，用沉香慢火薰，已是心機(jī)費(fèi)盡的癡態(tài)。明明知道她穿上以后搖曳生香的風(fēng)情萬種都不是為他的了，還是要送，還是要惦記，真真癡到了無以復(fù)加。</h3> <h3>小晏還有一句詞，異曲同工，叫做“羅衣著破前香，舊意誰教改？”衣裳的色彩終將消褪，視覺中的影像也會模糊，往事的細(xì)節(jié)或許難免渙散，只有相思的嗅覺記憶不能改變。天可老，事可變，而香難滅，情不絕，用意何其深厚！</h3> <h3>沉香之為物，真是造物主對中國士人風(fēng)雅情懷的偏愛。翻開唐詩宋詞，裙邊鬢角到處是沉香的隱約，案頭窗前到處是沉香的繚繞，薰養(yǎng)出獨特的、中國式的物與情同在，物與情合一。</h3> <h3><font color="#010101">有時忍不住想，要是世上沒有沉香這種東西，整整一個中國上下數(shù)千年的傳統(tǒng)文化史中，相思的嗅覺記憶又會是一種什么樣的味道？</font></h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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