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來自山川湖海,卻囿于晝夜,廚房與愛? 我無法想象 ,父親見到母親的第一面,是怎樣的場景。她16歲,他23歲。
他來到漁村,遇見她。
會是在她上課的教室上?或是,在通往會場的走廊上,遇到她夾著書本匆匆走過,或是,在迎接新教師的歡迎會上,她坐在臺下一角看著他.........
總之,是父親來到母親所在的學校。
師范畢業(yè)后,到一所漁村學校報到。因為她,后來就一直待在這所學校,直到快退休了,才一道離開這處刻印我們年少大多記憶的所在。
我小的時候干過沒敢跟別人說起的事情除了如何從鎖著的抽屜里偷出糖果,還有就是踩上凳子偷偷打開衣櫥中層的抽屜。
那里放著老爸的日記本,紅色的。
他可能永遠都沒料到這黃毛丫頭會打開比她高半個頭的抽屜,還打開日記本,還認得其中的字,還當成小說讀!
我不記得那時我?guī)讱q,總歸是小,小到要搬凳子踩上去勉強費力地拉出抽屜。
每一次見到紅本在的時候,都狂喜下:還在呢。心咚咚的跳,邊豎著耳朵聽外屋是否有人回來。
日記本里,他寫:鳳這個名字就很好聽。鳳是媽媽的名字。
他還寫:她想改名字叫偉。 媽媽是有些男孩氣。冒冒失失。
他繼續(xù)寫:她乒乓球打得那么好。據(jù)他說媽媽得過學區(qū)第一。
他一定會寫:她的辮子甩來甩去的,黑烏烏的。
他寫:……
眼睛呢,是否也黑烏烏的?
我已經(jīng)忘記了他都寫了啥了。只記得,我心咚咚跳,耳朵豎著,和手中的一本紅色日記本。
我后來一個人躲在灶臺下讀《第二次握手》時,也是心咚咚的,臉紅撲撲的。
那本紅本子,像一本小說,只是男主女主是自己的老爸老媽,這讓我神經(jīng)繃緊。
因此,我知道,他們的開始,在我們來到世上前的那一段,是很浪漫的。 去年春天在家的大多時間,耗在家里,和老媽在體育場散步,掐著時間奔回窩,打開電視一起看《父母愛情》, 有時,老爸也加進來,我們仨窩在床上看。
看著郭濤和梅婷來來去去的。我想他們的角色該是我的父母,他們比老爸老媽大出一輪不止。
最是海島上的種種,梅婷挑水,上廁所,我直接就看噴了。
場景熟悉,似乎從電視里就可以重新走過能看到大海的山坡羊腸道,坐上屋頂,相思林隔開屋子和大海,它滿樹的小黃花在風里頻頻頜首。
父親挑著水,母親端著滿盆的衣服,從坡下往家來。
坡下村中央有口水井,家里灶臺邊有一個大的水缸,裝下三趟六滿桶的水。
母親更加常于挑水,因她更常為第一發(fā)現(xiàn)水缸揭底的人。
他們的雙手搭著桶繩一搖一搖,和他們在黑板上板書一層一層下來。
水漾出水桶滴落塵土,濺起塵埃飛揚;一圈圈的小坑在身后的路上綿長而蜿蜒的伸展;白粉筆的塵唰唰而下,堆積在黑板底槽或直接去了水泥地面。
這兩組畫面常常粘合一起,這么多年就這樣伴隨我右手現(xiàn)實,左手理想的在世界各處蹀躞。 年輕時的父親把大把的時間放在教學和學校的行政事務上,他后來成了教導主任,成了校長。
母親則一直當她的班主任,一直教著她的數(shù)學,也一直兼顧了家里大多的家務和田地的農(nóng)活。
下了課回到家里的時光,母親在灶臺前忙碌,父親會在廚房的門口做他的木匠活。
她把魚片裹了粉放進油鍋,嗤嗤冒氣;他刨起的木卷子,零落一地。
妹妹在我九歲的時候,意外到來。我見著父親動手,給妹妹做了搖籃。做工精細,還雕琢了花,上了油漆,那是我那時見過最為精致的物件。
我是時常搖動搖籃的那個人,和這份初始的精致有著慎密的接觸,這在后來看到一些手工制的物品時,就每每地一念而至那時,舊屋的一坳,我和妹妹和搖籃在一起的時光,心里是嘆服的:如果父親不教書,應該是個很好的木匠。
家里的床除了父母的那架婚床,余下的大多也是父親一手一手刨釘出來,那些矮高胖瘦桌凳,大都他課余的杰作。最讓我們津津樂道到現(xiàn)在的還是那條特制的可以站上我們兄妹仨擠著看母親烹炸的矮寬胖凳子,可以承載三人在上面打鬧推搡。
前不久,父親把一沓還沒寫完的《回憶錄》給我看,說改改。我急猴猴地上下掃瞄,希望有過偷看日記時激動的內(nèi)容。
可是沒有,時間已經(jīng)寫到我們成長。
他粗粗劃拉過去,就像母親和他生下來就在一塊的自然和可忽視。 且語言平淡有工作報告的意味。
我慢牛地看,他多次催追,我遞回給他時的評語:平淡缺乏情感,重寫。他那么感情充沛的人,也允許自己只寫“工作報告”?
妹妹在邊上附和說對對,太沒情感了。
有時候真覺得我和妹妹是挺壞的兩個人。跟他太有稱兄道弟的直接。
我是很想挑撥他寫寫他和她相遇的事,用上紅色日記本里的調(diào)調(diào)。
在我看來,父親是義無反顧的那個人。
作為上門女婿這件事,家人肯定強烈反對過。那個年代,他倜儻英俊,才氣彰顯(容我吹他一下,真實的)。和大家以為的做上門女婿不是家境貧寒就是相貌猥瑣等等那種因找不到老婆湊合上門的假定,相去甚遠。
他當初面臨多少反對,以及后來又面臨多少語污言垢,再后來是一茬一茬外來的老師一波一波離開,而他堅持到為外公送終后繼續(xù)待在這個漁村。這期間有多難,他的堅持就有多深。
我猜想他是有過承諾才娶到她的。
外公,她和林氏這門的傳承,以及林氏所在的這個漁村,是綁定在一起的。所以他也嫁給了外公,嫁給林氏,嫁給了這個漁村。
這一切的促成,沒有他的開明和堅持,是萬萬不能的。 大學時,有一次收到父親的信,那封信不同于尋常對我千篇一律的叮囑。
一封長信,有告狀的意思,但更有讓我出面調(diào)和助他一臂力的意思。
他們吵架了,還吵得不小的架。大家都蹭蹭的火,誰都不肯讓步。當然他們平日也是會吵架的,基本以誰不吃飯又誰來勸吃飯就會和好的事。但那次分明僵持了好久,才驚動上這個狡黠的女兒。
起因是父親想到城里買一塊地。母親說你不守信用,想離開漁村(性質(zhì)很嚴重)。父親說,我又沒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很委屈,回家鄉(xiāng)就會被判為背叛)。
我舉大旗,拿大斧。一定站在父親這頭。如果母親大人也寫一封煽動性極強的信來,我會否是一棵墻頭草呢。
其實,那時,我表述不出的道理是:我們該囿于內(nèi)心的堅守,而不是形式上的地域。但我說了一堆居住在城里的便利和好。從母親的角度勸服,她那些能說上話的姐妹也紛紛安居在城關。
其實那時,父親在漁村已經(jīng)按部就班了將近三十年。外公亦已離開人世十多年了。
他們最好的年華,是和漁村相濡以沫的。
所以我大多的童年記憶,關于那個漁村,關于海,關于他們的教室,關于他們一起耕作過的花生地,地瓜田…… 那時最怕冬天的,天寒地凍得要穿上一層一層的線衣棉襖,胳膊伸展不開。
最怕的冬天早晨醒來,父親拿著棉襖等著,他把我手舉起來塞進胳膊洞。寒氣嗖嗖。
怕冬天的早晨,被拎起床,下地。
這一切現(xiàn)在想來,感覺被綁架舉著雙手向冬天投降。
但我對冬天來臨前的那段時光又有著極大的癡迷。
那時,陽光從窗口進來,照得學校辦公室的木地板姜末一般的暖。
書桌椅被騰挪到墻角,一時的空曠,足可以縱情舞蹈。
地板被擦洗晾干后,爸媽從袋子里取出被里,被面和棉被。兩人一人一頭,各執(zhí)兩角,抖揚平直后一一鋪在地板上。然后折角,被里壓過被面。被面通常大紅底牡丹花俗艷艷,像燃燒的爐火。而被里斜紋彩條,底色素白,從民國走來的格調(diào)。
這樣的素艷組合,今日才想著那么恰好。那時覺得牡丹的土氣,像一個洋小姐手里拎著的編織袋。也是到了這般的年歲,對牡丹才有了別樣的見識。
在他們鋪好被子,穿針引線時,我大致都迫不及待地躺上去,翻滾起來。但這樣做立馬是被呵斥的,也有時屁股被揍兩下。之后毫無例外,就老老實實滾出來。攤平的被子又只好再服帖整過一把,然后他們就開始了你一針我一線的縫。
好了,現(xiàn)在可以滾了。這是他們縫制好一床時,下的大赦令。哦,哦,可以滾了。陽光在被子上落下窗框的影子,影子在我的身子下或隱或現(xiàn)。
今年端午節(jié),溫哥華家里有場BBQ Party , 7歲的Sofia 和5歲的鳴翰躺在草地上,裹上我的編織藍布,在草地打滾。一景易景,再現(xiàn)遙遠的童年和遙遠的陽光。我竟就癡癡地在眾人面前失神片刻。
現(xiàn)在的被子不用縫制了,針線躲在角落。只在換裝被套,站上床捏著被腳使勁抖扇發(fā)出呼呼風聲時,偶爾想起父親和母親一起跪在地上縫制過的,似乎是我們的童年,也似乎是他們的愛情。
火紅牡丹,開在被面上,開出了記憶中所有冬天的暖色。 父親母親現(xiàn)在都老了。
記憶力極好的父親還細管家里的一切雜事,母親勤勤勉勉做簡單的事情,買菜做飯。
母親總是忘了要吃什么,父親把果汁榨好了端給她,把營養(yǎng)素一粒一粒從各種瓶子里拿出來,合在一起叫她吃。
一日,我對母親說:看你傻傻的樣子其實是多么幸福,有我爸這樣陪你。她聽著搓著手嘿嘿笑。
妹妹在一旁插嘴:那你怎么不說,老媽是多么的像一塊讓人安心的磐石。
浮華世事,是平凡,堅持的陪伴走到最后。
今年盛夏時,回到故鄉(xiāng)。桃之夭夭,其葉蓁蓁。聚齊的人馬,我們像一棵大樹。流年逝水,父親母親成了樹主干,枝干的我們四,和掛在枝干的果實他們四,一起回到故鄉(xiāng)。
最初始的有著走上去嘎嘰嘎嘰響的木板隔層小樓房已經(jīng)不在了。后來的石頭平房和房屋邊的花生地,在我們搬到城里后,也賣給了別人。 我們尋找它而來。
長長的羊腸小道呢,那通往水井的路徑。
石階呢,上學必下的臺階。
相思樹呢,黃色小花呢,在它的疏影里望見大海。
都哪兒去了,都哪兒去了。
我們四,四顧茫然。我們曾經(jīng)的屋前,院坪,似乎沒有一處可以和記憶鏈接。只有海,在全然不同的視野里,相見。
看,這是窗戶。風雨侵蝕,木漆剝落。是父親割的玻璃,釘?shù)拇翱颍蜕纤{漆。
我們幾乎同時看到地上的一堆卸落下來的窗戶,幾乎同時認出。
窗的下方,有桌子,有床。
桌子上有留聲機,留聲機播著80年代的音樂……我們同時在回味我們曾經(jīng)的窗戶,和窗戶里外的一切。
窗外的花生地,花開了,謝了,變成針了,扎進沙土。雨水下來,我們拔它起來,摘下花生,加鹽放在大鍋里煮。灶臺下,拉風箱聲,普拉普拉的響。
兩間臥室,住我們六個人。有很多時間,我們在床上打鬧,做游戲,表演節(jié)目。窗臺下在春節(jié)時總有一盆水仙。
記得我唱過繞口令歌
One man went to mow
Went to mow a meadow
One man and his dog
Went to mow a meadow
.......... 記得父親自豪說,會英語了啊.
一個人去割草,帶著他的狗去割草
一個,兩個人去割草,帶著他的狗去割草
一個,兩個,三個人去割草,帶著他的狗去割草
.........
一個人在回憶,帶著他的孩子在回憶
一個,兩個人在回憶,帶著她的孩子在回憶
一個,兩個,三個在回憶,帶著他的孩子在回憶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在回憶,帶著她的孩子在回憶
..........
那是些緊巴的日子也是緊密的日子。
父親母親在舊屋前反倒沒有我們四的藏在心頭欲覓卻已迷失的細微失落。
他們是高興的,孩子們又聚集在一起,聚集在舊時光里。他們是高興的,有一種歸鄉(xiāng)人錦衣晝行的豪氣感。
我們涌到學校的圍墻(原來沒有)前,他們青春的大多時光囿在這所學校。
我們站在圍墻前,惦著腳,越過塊塊石頭壓著的青瓦屋脊,看向大海。
整個漁村,原來可以輕易攬入眼底的漁村,和海,現(xiàn)在要踮起腳才能望及了。
村里還有人,在叫著我們?nèi)槊?這片深深的海域啊。我們發(fā)動了三輛車,小心拐出墻角,一一馳離。
那片深深的海域啊,又一次,留在身后。
父親今年78,母親71。距離他們初識,55年,兩萬多個日子,輾轉青絲白發(fā),過去了。
2015.9.19 秋于溫哥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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