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

舞陽書生

<h3> 在一個明朗的日子里，隔壁飄來那首熟悉的《父親》：“那是我小時候，常坐在父親肩頭，父親是兒登天的梯，父親是那拉車的牛......”這動情的旋律不由地將父親的那些往事又一一拉回到我的眼前...... </h3><h3> 聽母親講，父親打小就是個苦命人！未滿月就被奶奶買來當(dāng)兒養(yǎng)，至故去再未見過親生爹娘！為了讓他歸心，奶給他取名為新根。長到十幾歲，繼父去世，家道中落，做為家中唯一的男丁，為生計，他咬牙到鎮(zhèn)上的小煙廠去當(dāng)童工，下苦力掙錢養(yǎng)家。 </h3><h3> 在小煙廠，他是最下力、最苦的翻煙工。在四十多度的高溫中光著膀子，只穿褲頭，不停地用鋼三叉費勁地翻動著熱氣騰騰、嗆人的煙葉，每天汗洗身，臉滿塵，動做稍慢便遭致監(jiān)工的厲斥和棍棒毒打！好不容易熬到解放，實現(xiàn)了公私合營，后來變成國營，父親才嘗到了解放后的滋味兒！再后來，父親在工作中認識了包煙的同鎮(zhèn)的母親，組建了家庭。以后陸續(xù)有了我們兄妹五人。五十年代初，全家(包括奶奶)從300多里外的舞陽縣北午渡鎮(zhèn)遷至南陽市，開啟了陳家的城市生活。</h3> <h3> 五十年代初，剛有哥姐時，父母倆人上班，養(yǎng)活五口人，日子還算過得去。隨著我與兩個兄弟的陸續(xù)降臨，每添一人，家里的生活水準(zhǔn)便下降一大截，難免出現(xiàn)吃了上頓沒下頓，主食不夠菜葉代的窘境。最困難時沒錢買米，無面做飯，父親只好陪笑臉向工友借上五元、十元，勉強度過難關(guān)。那時普通家庭所遇到的困難是現(xiàn)代人難以想象的，記得有次距發(fā)工資還有一周時間，家里斷了頓，無錢買糧。父親悶頭抽煙想了老半天后，似有難言顧慮但又下了很大決心叫來哥、姐，交待了要他倆去辦的事。哥姐走后，我們才知道是父親讓哥哥帶上姐姐到離家不遠的工人戲院門口的賣西瓜攤前，去拾食客們吐下的西瓜籽。那時哥姐都已十幾歲，知道好歹臉，但人饑無尊嚴，家里等米下鍋，也顧不上食客們的白眼和攤主的哄攆，他倆湊機疾拾，收集回來后交父親淘洗干凈，無時間涼曬，就用熱鍋焙干，加些鹽和調(diào)料，炒好后用報紙分裝成若干小包，讓哥姐晚上去工人戲院門口叫賣。哥腦瓜靈，別人賣一毛五，哥賣一毛二，味好便宜，很快賣光，賣了十幾元（這在當(dāng)時幾乎是一個職工半個月的工資！），全家大喜！父親就用這救命錢第二天跑去糧店第一個買回米面，中午做了一大鍋面條，全家人狼吞虎咽，一掃而光。就這樣，全家用賣瓜子的錢才熬過了發(fā)工資前險些斷頓的饑荒！</h3> <h3>　　如今各家做飯用的都是天然氣，管道通到廚房，做飯洗澡清潔便利，可那年月人們生活燃料主要是散煤加水做成的煤餅，費力費事，效能低，煙塵大。后來有了蜂窩煤方便多了，可公家賣的蜂窩煤按人頭限量供應(yīng)不說，砸得虛，不經(jīng)燒，價錢還高。后來，我們街坊有能人做出了一臺手工煤球機，鄰居們都跑去借用。人多要排隊，父親估摸著日期，要先備好煤、土等做蜂窩煤球的材料，煤在城里，好辦，可土要到城外白河南去拉。父親借好架子車，一早早帶上水和干糧，領(lǐng)著我和大弟出發(fā)，父親駕轅，我和大弟一邊一個拉繩索，十幾里土路，坑洼不平，顛簸費力。到村邊，給農(nóng)民說了好話，應(yīng)允后裝滿黃土，父子三人負重緩緩地往回拉。快進城時，有一個長約100多米的慢上坡，父親和我們都感到十分吃力，我和弟在后面使膀用力推，父親肩套攀繩，曲腿繃緊肌肉，腰弓成九十度，瘦削的脊梁上都是汗，滿臉黃豆般大小的汗珠滾落到塵土中，三人累得差點虛脫！上一段坡，拉不動了，趕緊用兩塊磚頭支在車輪下定住車，暫時歇一陣，緩過來再拉，總共緩了三氣才拉至坡頂，直到下午一點多，父子三人才疲憊不堪地將土拉回了家。由于借用煤球機使用時間有限，父親顧不上歇，趕忙從鄰居家借來機器，我們做下手，父子三人叮里咣當(dāng)?shù)卦业桨胍梗虐衙呵蜃鐾辍? </h3><h3> 在物資匱乏的計劃經(jīng)濟時代，一切生活物資都要憑票供應(yīng)，購買口糧憑政府發(fā)的購糧本，按人口定量供應(yīng)。每月初，父親或母親便帶上我，推上他自制的小木車，拿上糧袋和竹籃去政府指定的糧店購糧。那天剛下過雨，當(dāng)時胡同的路還是土路，泥濘不堪，我與父親買好糧回家，那時粗糧多，細米白面少，特別是大米，全家人每月才三四斤，特別金貴！為了保險妥當(dāng)，他不讓我拿，父親親自用右臂挽著盛大米的竹籃，我推著小木車，二人小心翼翼地往回走。快走至家門口時，父親腳下一滑，我眼見他身子將失去了平衡，為了保住這金貴的白米，在即將倒地時，父親做出了一個不可思議的打挺動作，身子雖重重地倒下，可右手挽著的米籃卻穩(wěn)穩(wěn)地平落在地面！我看得目瞪口呆，楞過神，心疼地忙上前攙扶父親。父親好一會兒才緩過來，他慢慢起來后顧不上渾身泥水，先看了看地上安穩(wěn)的米籃，長舒口氣，臉上現(xiàn)出一絲苦笑。后來聽媽說，父親的腰膀疼了半個多月！.....從此后，吃飯時我再也末掉過米粒和糧食，即是不小心掉下，我也會毫不猶豫地撿起放入口中。</h3> <h3>　　父親的勤勞和動手能力是極強的，他總能想方設(shè)法，通過自己的一雙巧手，來滿足孩子們的愿望。六、七十年代是全民饑餓的時代，國家窮，百姓更不富裕。我家人口多、男孩多，更窮！我們整日盼著過節(jié)、過年，為的是能穿上新衣服，能吃到些平日吃不到的好東西。可即使到了春節(jié)，家里的購買力也極其有限，也只是象征性地煮上一小塊豬肉，盤一小盆餃子餡，炸上少量的魚塊、雞塊，豆腐和素丸子，這些東西最多也只能吃到初五，初六便又恢復(fù)至平日的粗茶淡飯。可過了初五還有正月十五，兩節(jié)！我們就一心盼著到那時能吃到又香又甜的元宵。到了正月十五，院里條件好的家都是去商店買元霄，我家窮，買不起，可父親又想孝敬奶奶，更不想讓孩子們失望，他左思右想，同母親商量后，上街買來兩毛錢糖塊和糯米面及少量花生、芝麻，將花生和芝麻炒到半熟后同糖塊一起碾碎，制做成湯元餡，然后找一竹籮自制元霄！制作的過程是孩子們甜蜜等待的過程，我們懷著極大的食欲和興致圍住他。父親也顯得很興奮，但他從未制做過元霄，因為看表情覺得他有些不大自信，他大概是看別人做過，但他悟性高，過目不忘，且模仿力極強。只見他將糯米面鋪在竹籮里，將捏成小球狀的湯元餡放入糯米面中，將竹籮篩動，讓餡球上均勻地裹上米面，灑些水，再篩動，眼見球狀餡滾雪球般變大，一個個象模象樣的元霄變戲法似在我們的歡呼和叫好聲中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那年元霄節(jié)全家人一掃往日吃東西時的摳撮勁兒，大家豁開勁，放開胃，美美地吃了兩頓元霄！父親自制的元霄個頭大，皮薄餡足，味道香甜綿軟，比街賣的還好吃哩！那甜美的滋味整整讓我回味了二十多年！成人后吃過不少所謂品牌宮廷元霄，可再也吃不出父親當(dāng)年做那味道了！ </h3><h3> 父親是一個溫和開明豁達的人，又是一個以理服人，講民主、重原則，注重培養(yǎng)良好家風(fēng)的人！在清貧的生活中不管再苦再難，再氣再惱，很少見父親皺過眉，嘆過氣，動過怒，更不會象院里有些大人，一有氣就會發(fā)泄在孩子們身上！在我們姐弟五人的記憶里，他似乎從未發(fā)過火，也從不仗大人之威強加于人，我們做錯了什么，他也不惱不怒，不急不火。他文化不高，不會講大道理，只是以過來人的身份，提醒式和經(jīng)驗式地啟發(fā)這樣做的弊端及后果，讓你自己去分析判斷，得出結(jié)論，做出自己的選擇。其實，他這樣做的效果特別好，我們往往會冷靜下來，在他啟發(fā)式的提醒和規(guī)勸中自己在心里衡量一番后，往往能做出比較正確的選擇。母親性子比較急，有時惱怒起來言行會有些過激，這時，父親就象是一個智多星的“政委”，他會適時妥貼地做些圓場、中和工作，既保全了母親的威嚴和面子，讓我們受到教育，又想法讓事情先緩和下來，而后朝好的方向轉(zhuǎn)化。在這樣和諧民主的家庭氛圍中，我們也不自覺地學(xué)會和掌握了誠實善良，明辯事理，待人謙和，沉著穩(wěn)重的為人處事之道。后來，當(dāng)我們成人走上工作崗位后，在能管些人，管些事，掌握些權(quán)力時，就能夠自然地從父母親培育的良好家風(fēng)中汲取警示和動力，自覺地、理性地把好關(guān)，用好權(quán)，把事辦好，把人做踏實！</h3> <h3>　　善于動腦的父親又是一個樂觀和有遠見的人！俗話說：“貧賤夫妻百曰哀”，可在我家，物質(zhì)生活雖貧困，精神生活卻很富足。貧困中有歡笑，苦難中有歡樂。高興時，父親會哼上幾句正宗的豫東邦子腔，有腔有調(diào)，味濃耐聽。有時在我們的請求和掌聲中，父親會拿出他在宣傳隊用的兩塊半月狀銅板，“當(dāng)里個當(dāng)，當(dāng)里個當(dāng)”地說上一段山東快書，唯妙唯俏的表演逗得我們前仰后合，這是我們清貧家庭生活中一段難得的幸福快樂的時光！在工作閑暇時，父親會給我們做些諸如木制手槍、風(fēng)輪轉(zhuǎn)車等簡易玩具。興致高時，還會炒些黃豆，召集我們坐在土坑上，給我們講笑話，說故事，至今我仍記得他繪聲繪色地講的貧困農(nóng)民智斗地主土豪詼諧幽默的故事。黃豆香，故事趣，那有趣的故事情節(jié)和難得的場景回想起來仍讓人激動不已。我知道父親文化不高，只讀過兩年私塾，但他悟性高，語言運用能力強，說話形象生動，能把簡單的故事講成曲折生動、幽默活趣的笑話，不過，這對他來說還真得是有不少難度的。他讀書少，深知沒文化的難處，因此家再窮，讓五個孩子上學(xué)讀書是他和母親永遠統(tǒng)一不變的決定。我上小學(xué)時，有一小、三小和八小可供選擇，他和母親商量了半天，毅然決定送我上離家稍遠，學(xué)費又高的三小！——只因三小是全市重點！我小學(xué)、初中和高中上的都是全市重點學(xué)校！后來又獲得了河南大學(xué)畢業(yè)證書，走上了管理者的崗位。我能有今天這點文化和出息，完全受益于父母當(dāng)年前瞻性的選擇。我有時覺得：父親和母親就象是駕駛著家庭小船的船長，這條船雖然有些破舊，四處進風(fēng)露雨，可還是乘風(fēng)破浪，搏擊風(fēng)雨，抵達希望的彼岸。</h3> <h3>　　父親就職的單位是個有兩三千人的大廠，在廠里叫他的名字可能有些人還不太熟悉，可提起“根哥”，幾乎無人不曉，無人不知，慢慢地，在單位，“根哥”成了父親的官稱，無論男女老少，不管新人老人，見了父親，不叫姓名，不喊官稱，都會親熱地喊聲“根哥”！其實這是同事、工友對他人格、人品和威望的認可與敬重！父親從事了一輩子煙草事業(yè)，對煙草的制作生產(chǎn)加工和工藝流程無所不通，在單位擔(dān)任過車間主任、黨支部書記、倉庫主任和廠黨委委員等職務(wù)。公家事在他心里是高于一切的。那年代官家教育的是“愛廠如家”，對經(jīng)歷過新舊社會兩重天的父親來說，對工廠的愛，對事業(yè)的敬，對工友的情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情實感。多少個傳統(tǒng)節(jié)日，你少有家庭團聚，而是到困難職工家庭串門看望，送去組織的溫暖；多少個繁星滿天的夜晚，你組織技術(shù)人員和工人骨干技術(shù)攻關(guān)至深夜；又有多少個雪花飄飄的寒冬，你帶領(lǐng)職工廢寢忘食地組織生產(chǎn)大會戰(zhàn)！多少次，母親燈下縫衣把你苦苦等待，奶奶將飯菜熱好幾回大門口望了幾遍？！雖然你文化不高，可憑著高尚的人格魅力和豐富的專業(yè)知識，高水準(zhǔn)地參與工廠決策，嫻熟地領(lǐng)導(dǎo)著幾百人的技術(shù)工人隊伍，刷新著一項項新的工作業(yè)績，多次被評為市、工廠勞動模范和先進工作者！在那個年代，人們真的是“傻”得可愛、可敬、可親：工資不高，沒有獎金，沒有專項補貼，更無干部的各種特權(quán)，但組織上一聲號召一呼百應(yīng)，生產(chǎn)會戰(zhàn)加班加點，沒有等價交換，沒有牢騷怨言，有的只是盡心盡責(zé)，無私奉獻！這些共和國的建設(shè)者工作熱情似火，精神昂揚振奮，信仰堅定激情澎湃，對國家的忠，對單位的愛，對事業(yè)的敬達到了無以復(fù)加、無以倫比、讓今人不可思議的高度，至今想來仍讓人肅然起敬！父親只不過是這代建設(shè)者中極平常的一個，他們這代人對事業(yè)的至忠，對國家的大愛當(dāng)之無愧地與共和國建設(shè)的歷史并存！</h3> <h3>　　1993年4月18日晚上，久病臥床的父親也許是“回光反照”，已虛弱不堪的他竟有了些精神。父親似乎自覺大限將至，把我們兄妹五人喚至床前，囑母拿出一疊錢，吃力地說：“老屋拆遷，補了些錢，分給你們。”我們說：“不要！給媽養(yǎng)老！”父親艱難地擺手：“她有養(yǎng)老金！不過，你們要常回來看她！”我們點頭。父親喘著氣，對哥說：“病這些日子，沒顧上交黨費，老大替我補交上。記住，用我的錢！”哥含淚使勁點頭。父親用不舍和疼愛的目光巡視我們后，眼角流出兩行清淚，而后他緩慢、平靜但十分清晰地囑咐：“好啦，已交待完，沒啥遺憾了！給我穿上壽衣，我要見娘去了！”全家人大哭！父親似又想起了什么，費力睜開眼，斷斷續(xù)續(xù)又交待：“夜深了...我咽氣后...你們不要大聲哭...不要影響鄰居們休息！......”我與姐淚流滿面，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父親當(dāng)晚溘然長逝，永別了他至親的人！...... </h3><h3> 一個人，在面臨死亡時心里想的竟都是別人，唯獨沒有自己，這是何等境界？！一個人，在面臨死亡時竟如此豁達、從容和平靜，這需要多深的修養(yǎng)和多大的道行啊！父親只是個平凡的人，可他做到了，這足以讓我們由衷敬佩！更值得讓我們永世懷念！ </h3><h3> 寫下此文后，本想找些父親當(dāng)年的照片入文，可惜那時家窮，照像是件奢侈的事情，只找到他病后拍下的這張照片。這又成了一件憾事！ </h3><h3> </h3><h3> （2017年6月16日修改于蘭州）</h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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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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