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舊是懷念一種美的創(chuàng)造力

薛三川

<h3>我參加文博工作時，常去做田野調查，寫一些文字刊登在報紙上。其實在二十一世紀初，地方上干文博工作的年輕人還非常少。因此不認識的人，基本認定我至少也得四五十歲了。殊不知還是個少年郎。2005年的時候，溫州都市報采訪我，做了一篇文章要刊登，問我用什么標題好。我那時候QQ簽名寫著：你往前走，我往后追尋。我說可以用"往后追尋"幾個字。最后報紙登出來的標題是：年輕的老文物工作者。朋友們也叫我老古董，還有人批評我太懷舊。大家都在想著怎么賺錢的年代，你還整天搗鼓這些沒著沒落的東西。也有例外的。有個上輩的六七十歲的老叔叔說的好，他說，那么多單位你們文博館最好，你們保護祖翁留下來的東西，祖翁保佑你們，后代念你們呢。其實也就是我們說的功在當代、利在千秋。<br /></h3><h3>我在出版《解讀廊橋》時，請劉杰老師作序，他把陳志華先生給他的著作《泰順》一書作序的幾句話同樣送給了我："十年的鄉(xiāng)土研究，我們一方面很興奮，原來窮鄉(xiāng)僻壤都有那么精美的村落，發(fā)現(xiàn)了它們，是一種最高的精神享受，但一方面也很寂寞，理解我們的人很少，肯動手來研究一兩個村落的人更少了。現(xiàn)在有了《泰順》，我高興得很，不但為那些結構神奇，形式玲瓏的建筑和橋梁，更為一個志同道合的人來和我們一起開拓鄉(xiāng)土建筑這一片荒地。"令人欣喜的是，在民間漸漸有了更多的人參與鄉(xiāng)土文化保護的隊伍。我們還把這樣的一些協(xié)會笑稱為360協(xié)會，250協(xié)會。因為成員來自各行各業(yè)，因為大家都憑著一腔熱情滿腔情懷，為鄉(xiāng)土文化的保護做無私奉獻。</h3><h3>人類自從直立行走后，把雙手解放了出來，同時擁有了更多的創(chuàng)造空間，幾千上萬年來的手作創(chuàng)造，簡直是燦若繁星，五彩繽紛。工業(yè)革命以來，手作不那么普遍受人重視了。2016傳統(tǒng)工藝振興"大匠至心·杭州論壇"上，南京大學教授徐藝乙先生主旨演講的開篇，即著重介紹了人們的雙手紛繁而精妙的神經組織，強調手作的可貴之處。我們或許也都看到，這種富有溫度和激情的創(chuàng)造能越來越激發(fā)雙手的進步。反之將退步。有人做過未來人的假想圖，與一顆碩大的腦袋搭配的是急劇萎縮的手腳，因為手再次被解放，動手能力減弱導致了肢體的萎縮。我不知道是好還是不好，但總覺得物品出自手作，會多幾分熱度，能傳導難能可貴的情感。</h3><h3>九十年代，一直到二十一世紀初的十幾年時間里，鄉(xiāng)村城鎮(zhèn)乃至城市，都在搞大建設。但是鄉(xiāng)村的建設能力相對差一點，磚砌墻和混泥土樓板是標準搭檔，沒有屋檐沒有外墻裝飾，甚至墻內也是毛疵磚面。從外面看，一間三四層的樓房，就像是火柴盒式的疊加。簡單到無以復加。</h3><h3>那時候我在想，傳統(tǒng)的營造肯定會回來的。確實幾年之后，人們在蓋房子時，骨架依然是鋼筋混凝土做的結構，但是坡屋頂回來了，前庭后院回來了，懸山頂?shù)拈T樓回來了，許多人家還都做了灶臺，在院子劈柴，用大鼎燒菜。灶臺上灶王爺也回來了。神靈歸位，香煙裊裊。人心似乎也跟著安定下來。</h3><h3>但有很多東西也丟掉了。為了追求平坦干凈，一樓所有地面，包括天地坪，都澆灌了水泥。我的奶奶在世時，對我父親嘀咕了好幾次，說到處水泥地，釀酒都沒地方放酒缸了。她說的其實是接地氣的問題。在木構房子里，酒缸肯定是直接放在地面上，傳導地氣釀的酒才好。我曾經很想在房子旁邊種幾棵銀杏。剛開始住的還是木構房子，可是沒能找到銀杏樹苗。后來終于打聽到賣樹苗的地方，但是新房子的院子挖的三個土坑，被父親種了丹桂、四季桂和山茶花。除此之外，再無一寸土地可以種花草樹木。在鄉(xiāng)村的房子里外，我居然種不了一棵樹。以前的房子在山水之間，院子里也蒔花弄草，綠意盎然，墻上寫著"花草精神，山林氣象"，那是很贊的營造與融合。</h3><h3>十幾年前，聽陳志華教授講座時，他說去臺灣考察時，人們帶他去看古文化建筑，跑去一看，結果只是建筑的遺址。陳教授當時要說的是，鄉(xiāng)村有那么多優(yōu)秀的鄉(xiāng)土建筑，我們應當珍視，別等想起時已經只剩一個遺址了。后來我去了臺灣，最大感觸就是，在文化遺產的保護和開發(fā)利用，以及文創(chuàng)的發(fā)展上，確實做的很好。我仿佛也看到了大陸鄉(xiāng)村文化遺產再利用的美好明天。</h3><h3>又一個春天來了。春華秋實，但任何美好的成果都來自人的用心經營。我們現(xiàn)在去看一個個古代村落，粉墻黛瓦，曲苑風荷，精工細作，詩意棲居。所有這些營造建構，不都是飽含先輩們的思想、心血、良愿于一體的走心之作嗎。后來我似乎也明白了這點。亭臺樓閣橋梁道路，一己之力勉為其難，于是就沿溪插柳，希望能成就一道綠屏，為村落添加一道風景。其實也不容易，連著插了三年，才有稀稀落落幾棵站穩(wěn)了腳跟，開始成長起來。我離開到外面去的幾年，也就沒人去管它們了。事情要有好的結果，不僅有人去做，還得有人接力，有傳有承才能永續(xù)。</h3><h3>我更覺得先輩留下來的一切關于美好的成果來之不易。通過十幾年來的觀察、探索，我發(fā)現(xiàn)這個小小的村落也有久遠的歷史，有一些值得記錄的文化傳統(tǒng)。因為有了文化的神髓，哪怕再小的村落也變得更加飽滿浪漫。</h3><h3>在鄉(xiāng)間，有一種美，簡約而不簡單。它是長期的營造形成的風格，樣式統(tǒng)一和諧，讓人賞心悅目。房屋可以高高低低，道路可以彎彎曲曲，我們走在其中，卻有步移景異的贊嘆。這是為什么呢。為什么新的營造讓人覺得"無情無意"，還雜亂無章。</h3><h3>比如說，古代廊橋的營造，除了首事，工匠，一定還有士紳知識分子的參與。在當代的鄉(xiāng)村，這個群體似乎已經缺失。廊橋依舊在建造，可是除了經費的籌集之外，所有造型設計基本是工匠的事。除非你去找建造設計師，非此即彼反映的就是問題的所在，就是具有認知和情懷的那個群體的缺失。</h3><h3>我們對新式的材料和造型還不熟悉，我們自己也不知道是否真的喜歡它，是否能一以貫之這樣與它一起過下去。但是我們對傳統(tǒng)的土木，空間里的溫度，味道，都是了如指掌的。創(chuàng)新，基于傳統(tǒng)比較靠譜。今天的創(chuàng)新不一定是明天的傳統(tǒng)，但今天的傳統(tǒng)一定是昨天的創(chuàng)新。傳是長期的積淀形成的，并不是空穴來風，也不是一時興起。山鄉(xiāng)有熏臘兔的飲食習慣，我們從小就有機會接觸這道風味。人們憑著對這種食材的了解，形成獨到的燒法。外人是不知道的，如果你給他一只臘兔，他一定沒有辦法燒出能讓你勾起回憶的口味，沒有一種從舌尖到心間的味蕾和情感的交互。但是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臘兔的燒法也有了改變，比如吸收了西部和西北的花椒和孜然，風味更佳，食材特性和香料的整體搭配相得益彰，這種際遇，也是一種創(chuàng)新，是很美妙的事情。</h3><h3>我有一位師長，常常說到他在臺灣和墨西哥看到的"慢慢來"和"放輕松"題字。臺灣的"慢慢來"我見過，是在一個陶瓷文創(chuàng)產業(yè)區(qū)，三個大字豎立在街頭。閩語方言里，我們其實是常常有講到這三個字的。有時候在另外一個語境里同樣的話突然會有陌生感。在溫州共事的一個師友，每次在樓梯口送別來訪的客人時，不說"您慢慢走"，而是說"您慢慢來"。一開始覺得費解，后來明白，他的母語也是閩語，習慣說"慢慢來"也是自然的事。我想說的是，我們何必那么急匆匆趕路呢，慢慢來，有一種對生命熱切的關愛。只有放慢腳步，才能聽到自己內心的聲音。</h3><h3>我們現(xiàn)在過年的習俗，其實在變革和時間的沖刷中，大部分都流失了。以前說，看電視春晚是新年俗，現(xiàn)在上微信搶紅包估計也要列入其中。2016年我在宣傳部門掛職，從事農村文化禮堂建設工作。師長的一番話記憶深刻，他說所謂鄉(xiāng)愁，不是開辟一個場地，擺一些農耕時代的用具，讓人看看以前的生產方式，就叫鄉(xiāng)愁了。鄉(xiāng)愁是發(fā)展變化的，比如衢州許多地方在文化禮堂，為留守兒童開辟了"放學來吧"，讓娃娃們有個地方集中做作業(yè)，玩游戲，還有專業(yè)人員的輔導和陪伴。對于他們來說，這就是長大后的鄉(xiāng)愁。所以，我們的很多文化習俗和生活方式一直是流變的，而現(xiàn)在更明顯的是，文化形態(tài)的構成在調整和重組。形式和結構有大有小，就像美好的夢。</h3><h3>饒宗頤先生說，我的中國夢就是中華文化的復興。就在年前，國家印發(fā)了《關于實施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傳承發(fā)展工程的意見》，文件強調文化是民族的血脈，是人民的精神家園。文化自信是更基本、更深層、更持久的力量。中華文化獨一無二的理念、智慧、氣度、神韻，增添了中國人民和中華民族內心深處的自信和自豪。為建設社會主義文化強國，增強國家文化軟實力，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提出了具體實施意見。我們很多人也異常興奮，又一個文化大好春天要到來了。爺爺對我說，幾十年來，今年春天的天色最好了，也特別暖和。遠山如黛，我仿佛看到山花爛漫特別美。所以我覺得，新和舊是相對說的。今天的傳統(tǒng)就是昨天的創(chuàng)新，今天的創(chuàng)新就是明天的傳統(tǒng)。懷舊，其實是對昨天關于美的創(chuàng)造力的懷念。</h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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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舊是懷念一種美的創(chuàng)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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