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我的父親

吳昊天

<h3> </h3><h3><br /></h3><h3> </h3><h3> </h3><h3> 父親已經(jīng)離開他的妻子他的兒女們，到今天已經(jīng)整整十三個年頭了。</h3><h3> 十三年前的正月十四，我在上海，下午五點左右時，接到母親的電話，說父親過世了。雖然知道父親沉疴已久，但接到消息仍是心急如焚，草草收拾完行李，一邊訂機票，一邊朝虹橋機場趕去，并請長沙的朋友幫忙，接機送回老家。那種失去親人"奔喪"的感覺，雖已過去十三年，仍是歷歷在目。</h3> <h3> 這次過年，因女兒還在國外，家里要留人等她回來，我就一個人回了老家。這幾年，逢母親生日和過年，回去老家，已是必選項，當然出差順路或者其他節(jié)日，也時不時回去一趟。母親已經(jīng)八十三四了，我已不再勸她過來過年，也有點不敢。從湖南到深圳，即使坐高鐵，加上兩頭的路程和候車，路上也還是要折騰一天，怕老人家身體受不了。</h3><h3> 過年回家，大年三十要去父親的墳頭去點蠟燭燒紙，老家人叫"送亮"，大年初一也是要去的，這是去拜年。不止父親的墳頭要去，祖宗墳山多半也要去的，照例的都是點蠟燭燒錢紙，煙花爆竹放的沖天響，哪家的后人多后人有孝心，聽各個墳頭上的鞭炮聲就知道了。母親說，以前她耳朵好使的時候，坐在家里，就知道哪家哪家的回來了，她說的就是指去拜墳頭的事。</h3> <h3> 父親去世的比較早。到2004年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中風十多年，臥病在床也有六七年了。聽我母親說，有一年的一天，天擦黑的時候，父親從屋后的水渠上下坡，走進家里的后門，有幾步走路走不穩(wěn)，母親以為他又在村民家里喝多了酒，還打趣了幾句。那時候鄉(xiāng)里人真不懂這些，回想起來，那個時候如果馬上去醫(yī)院檢查，安排治療，注意生活和勞作，父親應(yīng)該會活的更長，也會活得更有質(zhì)量。</h3><h3> 父親出生于1931年，民國二十年，比母親大兩歲。父親出生在一個中農(nóng)家庭，聽我母親說，祖父家還是有不少田產(chǎn)，主要的是父親的二伯父在外經(jīng)商賺了錢，回家置了田產(chǎn)，這位二伯爺極是大度，置的田產(chǎn)拿出一部分給了他的各個兄弟，因此我祖父這一輩，吳家兄弟多，也有不少田產(chǎn)，在當?shù)赜绊懸膊恍　?lt;/h3><h3> 在我父親還小的時候，不知道叔伯祖父中的哪一位，膝下無子，我父親被過繼了過去。這位過繼過去的爺爺，我一直沒有搞清楚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在眾兄弟中排行第幾。但在以前去上墳的時候，母親曾經(jīng)指著祖宗墳山的一座告訴過我，說這就是過繼爺爺?shù)哪?，我當時自然知道，但后面又搞不清了，所以說靠什么過繼來繼承香火，看來不是很靠譜。</h3><h3> 父親家里兄弟姐妹不少，但在父親只有幾歲的時候，一場天花襲來，一家人中四五天之內(nèi)就死了三個，母親曾經(jīng)學給我聽，說祖母剛開始時還傷心痛哭，到后來都麻木得沒有什么感覺了，因為來不及為死去的傷心，還有那么多活著的不知道能不能還能活下去。最終的結(jié)果是，父親的兄弟姐妹還剩下六個，我父親、一個哥一個弟，一個姐兩個妹。不過，從十幾年前開始，到五年前，他們六個都先后亡故了。</h3><h3> 可能是我父親小時候被過繼到他叔伯家的緣故，我從小就感覺到奶奶對我們一家不怎么親，應(yīng)該不止我一個人有這個感覺，我們兄弟姐妹感受都差不多，在我剛記事的時候，記得是一個太陽天，在堂屋里不知道我母親什么事跟我奶奶爭吵了起來，我奶奶在灶臺附近，揪住我媽，一把把她摜倒到雙幅門（也就是堂屋大門）門檻上，那時候我的小妹還好小，被我母親抱在懷里，我大概應(yīng)該是五歲這樣子，對奶奶這個動作感到好震驚，也一直不能釋懷，這個印象也一直留在我腦子里。倒是沒有說我奶奶多么差多么惡劣，我爺爺三十幾歲就過世了，奶奶一人要帶大六個兒女，沒有一點韌勁和性格，幾乎是不可能的，我媽年輕時的個性和脾氣也是極強的，估計也可能是什么事惹惱了我奶奶，但我們不怎么親近我奶奶倒是真的。小時候，我們兄弟姐妹冒著雨穿著套鞋，走過幾里泥濘的鄉(xiāng)間小路，跟著父母親去給外婆奶奶家拜年時，我們兄弟姐妹都好喜歡去外婆家，奶奶家總是讓人感覺不到那種溫馨，冷冷清清的，可能也因為我嬸很早就離開了我叔叔，家里缺少一個女人的緣故吧。當然也不要緊，奶奶和外婆這對親家，相距只有100來米，每次去奶奶家時，外婆家是必去的，反之也是一樣。</h3><h3> 父親和母親因為兩家離得比較近，差不多是青梅竹馬吧。聽他們說起過小時候的事，好像曾經(jīng)一起讀過私塾，但從后面的情況看，我母親應(yīng)該只是在私塾里玩，因為她并不識字。父親讀了一年還是兩年年私塾后應(yīng)該就沒有讀書了，因為家里還有一個弟弟和兩個妹妹，要出來幫手，應(yīng)該是只有七歲左右時，他就開始作為家里的勞力，開始干活了。父親的個子矮，應(yīng)該只有一米五剛出頭，這肯定跟他年少時就出來勞作有關(guān)，家里農(nóng)耕不說，只說從灰山港挑石灰，從石井頭大山里挑木炭，幾十里路，一天只能跑一趟，自然是盡量多挑，營養(yǎng)又差，身高自然會受影響。</h3> <h3> 父親讀書不多，但人極是聰明。私塾雖然就讀了一兩年，卻寫得一手好字，在我記事開始，看到的毛筆字寫得東西，大都是父親的手筆。家里谷倉上的"壹"、"貳"、"叁"、"肆"等，曬東西的曬墊、曬盤籮筐上的"春記"或者是他自己的名字，一直到生產(chǎn)隊里隊屋上的各種文字，包括生產(chǎn)隊倉庫里沒有入倉的稻谷防盜需要蓋灰印的石灰盒上的題字，到處留下了他的手筆。那時很少有人貼對聯(lián)，否則到了過年時，父親肯定會幫自己家和鄰居家寫上幾幅的?？上?，現(xiàn)在已經(jīng)年月已久，這些東西都已經(jīng)找不見了。<br /></h3><h3> 父親很有領(lǐng)導才能。剛解放時，父親十八九歲，鄉(xiāng)里組織了民兵營，估計是共產(chǎn)黨政權(quán)剛剛建立，基層建立民兵組織是為了鞏固政權(quán)。民兵組織是怎么個規(guī)模，我不是很清楚，也沒有問過父親。但我知道，離我們家只有幾百米崔家鋪里的崔愛欽，是民兵營長，很多年以后父親一直都叫他崔營長。我父親當時是民兵連長。他曾經(jīng)跟我說，他還在當民兵排長時，曾經(jīng)在白云庵（現(xiàn)在那里是一所學校）帶隊看管過國民黨的軍官，他夸那些人說那些人有文化，干凈整齊，印象最深的是那些人籃球打得好，他們民兵跟他們打籃球時，根本不是對手，想想倒也是。</h3><h3> 那時候的鄉(xiāng)估計比現(xiàn)在要大好多，大躍進人民公社化時，集中辦養(yǎng)豬場，父親聽候安排，帶著母親和大姐大哥搬到了養(yǎng)豬場，那時這個養(yǎng)豬場叫"萬豬場"，在時間上推算應(yīng)該是1959年前后，我哥才一歲這樣子，在父母親的嘴里，那時是"吃食堂"的時候，大的小的都吃不飽，一個個都黃皮寡瘦，為了填飽肚子，有人發(fā)明用"雙蒸飯"，也就是把飯蒸熟了以后，打散加水，再蒸一遍，看起來多了，但根本不頂用，很快就餓了。當時餓死了好多人，我母親這邊的一個她的長輩就是餓死的。我父親曾經(jīng)說他的一個領(lǐng)導去萬豬場時，開玩笑地摸著一個人的后脖頸說：后面還有點肉，看來沒餓著你。我母親也曾回憶，我哥年紀小，吃不飽時經(jīng)常去抓姐姐的飯碗邊，想翻過來搶點吃的，但姐姐本身就餓著。</h3><h3> 大食堂和萬豬場搞不下去，自然就解散，大家各回原地。父親帶著母親和大姐大哥，回到原來的地方，那時叫黑石大隊同升生產(chǎn)隊，父親擔任生產(chǎn)隊長，后面是生產(chǎn)隊的政治隊長(政治隊長是第一把手，就像現(xiàn)在的書記是第一把手一樣)。我記事之日起，我就住在我母親現(xiàn)在仍然住著的這個地方。那時候的房子是木板墻壁，木柱木梁木椽皮，上面蓋的是稻草。那時候都是雙季稻，晚稻的生長時間長，米多半都比早稻米好吃，稻稈也比較長比較粗壯，也比較白，因此蓋房子的一般都是晚稻的稻草。稻草蓋的屋子有麻雀做窩，小孩子會時不時去掏。聽母親說起我家原來有瓦房，估計是父親祖上的，后面垮掉了，父親從萬豬場回來時，用籮筐挑著我哥，回到原住地，在鄉(xiāng)親們的幫助下，在我家現(xiàn)在的地方，建了一個不大的泥磚房子，就是我剛剛提到的茅屋，用母親的話說，是"茅棚子"。</h3><h3> 到我讀書的時候，我家已經(jīng)有兄弟姐妹七個人了，父母親的擔子更重了。母親性子急，忙里忙外，兄弟姐妹多，人小不懂事，互相起外號，整天吵鬧，母親心煩時，往往都是直接動手，兄弟姐妹都沒少挨打。父親雖然管著一個生產(chǎn)隊一兩百號人，經(jīng)常開會，家里人多勞少，經(jīng)濟困難，煩心的事也自然不少，但卻從來都是不溫不火，脾氣極好。從我記事一直到我父親去世，我竟然沒有印象他大聲罵過孩子們，對我唯一的一次高聲，是他在一次鐺蛤蟆時，我站在他正對面，說他"傷百姓"（那段時間小孩子口里的傷百姓就是傷生命的意思），說第一次他忍住沒吭聲，后面我又說他傷百姓時，他才大聲說叫我走開，這也是我記得的他唯一一次呵斥我。 </h3><h3> 小時候的我比較淘氣，一年級時，就因?qū)懛磩訕苏Z讓父親和母親承受很大壓力，母親還抱著小妹妹到學校去做檢討，在那種政治環(huán)境下，反動標語是很致命的罪行，也不知父親是怎么保全過關(guān)的。才五六歲時，我手持一把大"開山"，也就是劈柴的斧頭，在一丈高的懸崖上劈樹樁，連人帶斧掉下來，一輩子在額頭上留下了一個不小的傷疤，父親得到消息心急火燎趕到家，用煙絲塞住額頭上的傷口后，用手在我鼻子底下擦血跡時才發(fā)現(xiàn)，我的嘴與鼻子處完全斷開，能清楚看得到里面的牙齒，我記得父親橫抱著我，看到后大驚失色，說道：這何得了??！這何得了?。⌒W畢業(yè)那年，我又因為玩打稻機的齒輪，失去了右手的食指，止不住血，母親是躁性子，當時也急瘋了，沒頭沒腦地打我，也是父親和我哥，用滑竿和躺椅，扎了一個轎子，叫我抬到最近的梅林衛(wèi)生院做了初步處理，之后又抬到縣里人民醫(yī)院進行治療。那節(jié)斷指，留在家里，妹妹們哭著幫我處理掉了，說是扔進了屋前的池塘里喂了魚。</h3><h3> 父親很希望子女成才。雖然自己讀書不多，但他很清楚讀書對孩子們的重要性。從小學開始，我的成績就很不錯，總是前三名吧，但小學升初中時，我絲毫沒有意識到到鄉(xiāng)中學讀初中的重要性(鄉(xiāng)里當時有很多初中學校，鄉(xiāng)中學當然是最好的)，差一點不能進鄉(xiāng)中學，父親找到了村里的何元寶，他在教育部門工作，是"吃國家糧"的人，托他的幫忙，我才進了鄉(xiāng)中學，也就是橫馬塘中學，我從那時起才知道要認真讀書，也很快成了初中里最好的學生，之后考高中時考上了縣里文科最佳的八中，并一路以優(yōu)異成績考上大學，跳出了農(nóng)村，也才有了我之后跟在農(nóng)村完全不同的生活軌跡。</h3> <h3> 父親多才多藝，除了寫得一手好字，歌唱的也是極好！何紀光的《洞庭魚米鄉(xiāng)》我就是從父親這里第一次聽到的，這首歌高音部分是極考功夫的，高低音的轉(zhuǎn)換也很不容易掌握，我父親卻能輕而易舉地唱的那么好，我再也沒有聽到過有人唱這首歌能唱的那么高亢入云，熱烈而富有激情。每次他在鄉(xiāng)間縱情高唱這首歌時，我都會仔細認真地聽他唱完，回憶起來，離最后一次聽到他唱這首歌，也該是差不多四十年之前的事了。</h3><h3> 父親才能出眾。在子女們眼中，他是一個多面手，能農(nóng)能商亦能工。除了民兵連長和生產(chǎn)隊長外，黑石大隊的許多單位，他都負責組建和管理過。他做過大隊供銷社主任，榨油廠和碾米廠廠長，還為鄉(xiāng)里加工生產(chǎn)掛面，在那里，我知道了怎么用水力推動水輪機，帶動榨油機和碾米機，知道了用木棍給機器上皮帶，以免傷及手指，知道了榨油和碾米的工序，也知道那個時候一百斤茶籽和稻谷能夠榨出多少斤油和碾出多少斤米，剩下多少斤茶枯餅和谷糠，但最好玩也是最期待的不是這些，而是在供銷社關(guān)門后，跟同學一起，用木棍從供銷社柜臺下能掃出來一個或兩個硬幣，一分就行，要是有五分，那就是中了大獎，不過十次都可能碰不到一次，但我們幾個仍然樂此不疲，反正下課后也沒有作業(yè)要做。這些零星的硬幣是有人來買東西時偶然掉進去的，也可能是售貨員不小心掉進去的。</h3><h3> 除了這個，父親還做過大隊的茶場場長，管理著全大隊幾千畝茶園，我在這里見識了茶葉是怎么從茶樹上采收回來、殺青、揉制和晾曬、包裝的，他思路開闊，從外地和湖區(qū)購買種苗，發(fā)展種植過黃花菜，種植過苧麻、，還做過皮鞋廠廠長。在做茶場場長時，他帶領(lǐng)茶場的一幫人，硬是從茶山之間，用最原始的鋤頭簸箕，開出一條公路，這條公路從原來的黑石小學開始，一直修到與近坵的鄉(xiāng)道相連，距離有一千多米吧，這條公路后面已經(jīng)硬化和鋪上水泥，現(xiàn)在整個村子里的人出去進來，仍必須通過這條公路，我回家時，它也是我的必經(jīng)之路。父親造福當?shù)兀旄４迕?，也造福了我們自己。他種植的黃花菜，很是暢銷，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在讀高一了，老師們專門通過我，要我找父親買黃花，說他種的黃花菜好。做皮鞋廠廠長時，廠里生產(chǎn)的大頭皮鞋，高幫的，里面帶毛，外面是淡黃色的牛皮，很像軍鞋，很暖和也很氣派，那幾年都是當?shù)氐臅r髦標配。皮鞋廠設(shè)在黑石小學三樓，原料和半成品放在兩個房間里，父親沒空時，兒子們就去幫他守廠，那時廠里有一大麻袋紅糖，守廠的人有時不免也犒勞一下自己，也不知道父親有沒有發(fā)現(xiàn)紅糖被偷吃過不少沒有。</h3><h3> 父親個子不高，但年輕時很健壯，虎背熊腰，胸肌發(fā)達，母親自豪地稱那叫"ban子肉"，他大臂和后背后腰肌肉也一樣發(fā)達，夏天天熱時，父親跟其他的壯勞力一樣，多是赤裸上身，曬成古銅色的皮膚，布滿汗珠，充滿了線條美和力量感。</h3><h3> 父親平時身體很好，鄉(xiāng)下人也沒有體檢的習慣，兒女們也沒有這個意識。一直到父親六十歲腦血栓中風時，才意識到父親身體已經(jīng)遠不如前，中風后，我到處搜羅藥物，護理則主要靠我母親。母親很倔強，一直不同意從外面請人幫手，剛開始幾年，父親雖然行動不如以前，但生活能夠自理，也能幫助母親做一些家務(wù)。到了父親六十七左右后，中風的后遺癥和疾病的不可逆，身體越來越差，生活已逐漸不能自理，母親幾乎獨自一人護理者父親的身體擦洗和飲食起居，我只能一年回去幾次，回想起來，真的虧欠太多，不僅僅是對父親，也是對母親。</h3><h3> 年齡越大，越覺得時間過得好快，父親過世都十三年了，我一直都知道父愛好偉大，當然母愛也是。我好多次地夢到父親，也把他的故事講給后面小一輩的人知道。我總是想著要給他寫一點東西，燒化在他的墳前，來寄托我對他的懷念，但一直拖到今天。還好，至少今天做了。</h3><h3> 一直都愛你，懷念你，父親！愿你在那邊安好！</h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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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我的父親

吳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