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接到縣一中的錄取通知書,父親喜出望外,長期對我使用棍棒式教育的他,那一刻突生憐愛之心——母親說把家里的舊箱子隨便騰出一個讓我帶到學校,父親卻堅持給我做一個新的。父親的木工活做的極好,他在那里做,我在旁邊看。半天做好,打磨上漆,光彩照人。</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父親親自送我上學,我們從老家乘坐僅有的那趟班車到縣城,在當時縣城唯一像樣的郵政局的十字路口下車。他和我抬著那個箱子,嶄新的箱子引來許多路人的目光,我像小舅子抬著姊妹的嫁妝,想著馬上要到她們的婆家領取開箱紅包似的心情,一路上笑得合不攏嘴。</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寢室進門兩邊是放箱子的水泥格子,一邊六格。再往里面左右兩排床,每排是三張兩層的鐵架床。一眼看出,每個寢室的編制就是十二人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鐵架床漆成深藍色,床頭一邊焊有踏板,方便上鋪的人用腳踏上去。我從來不踏那個地方,都是雙手撐著上鋪的床沿,一個魚躍飛身上去。剛跳上去,下鋪的同學就牢騷滿腹:“格老子輕點好不好,不要把床子搞散架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架子床不帶鋪板,大約一指寬的扁鐵條縱橫交錯鉚在鐵床的框架上,形成一個網狀,被絮就直接鋪在上面。交錯的扁鐵條之間,留下一塊塊豆腐大小的空格,睡在上鋪的同學,只要動作大一些,老棉絮中夾裹的稻草和谷物就會抖落下來。下鋪的同學呸呸幾聲:“這么大的騷勁!渣子掉到老子嘴里去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不會是一顆糧食吧,趕快獻上來,哥們正好餓了加餐!”上鋪的同學笑著說。</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一天到黑只曉得吃,打的騷蘿卜屁隔一層被窩都聞得到臭!”下鋪同學照他屁股方位蹬一腳,引起無邊落物蕭蕭下,不盡笑聲滾滾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每個寢室,班主任安排了一個寢室長,我們的寢室長是班上的生活委員國子。國子和我是同一所初中考進來的,初三我們就住一個寢室。有時洗了一件衣服,我說國子反正你要去清衣服,幫忙代個勞吧!懶得去打飯,就說國子你長著兩只手,端一只碗浪費了,干脆幫我把碗帶去!</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國子說他簡直成我忠實的仆人了,干脆我倆定個合同,把吃飯拉屎的事都包給他。我們都知道這是句氣話,誰能把這種事包辦代替呢。</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星期天的早上,我懶在床上不想起來。國子掀開我的被子,讓我跟他上廁所。我說你上個廁所怎么還要我陪,他說當了一年寢室長,光在為人民服務,今天享受一下領導待遇,找我陪他上個廁所不行嗎?我無語,翻身下床找鞋。</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高一寢室安排在三樓,以后每年下調——高二二樓,高三一樓。有一次班主任問我打算什么時候把學習成績提起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心想,老師們不是常常把成績的提高比作“更上一層樓”嗎,我從三樓住到二樓,又從二樓到一樓,樓層年年降,成績不下降才怪呢。</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學校領導把低年級的學生放在三樓,高年級放在一樓是有他的科學道理的。</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清早刷牙,二樓三樓的同學都站在陽臺上,看到下面沒人了,才敢草草洗漱幾下,匆匆回屋。倒洗澡水也是一樣,瞅準哪個地方沒人,或者找個僻靜的角落,緩緩倒下去。如果有同學得意忘形,一盆水天女散花般飄然而落,高年級同學正從下面走過,不管潑沒潑到他身上,必然兇上樓來,讓那位倒水的同學吃一頓飽拳。</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還是學校領導英明,要是把低年級的同學放在樓下,高年級同學放在樓上,在大齡同學弱肉強食的慣性思維下,一樓寢室外面的天空,肯定道是有晴卻無晴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寢室是我們睡覺的地方,也是很好的娛樂集會場所。下了晚自習,上床熄燈,同學們不像栽秧割谷的農民累得倒床就睡,而是先召開一個小小的“睡談會”。會議內容無非是哪位女生穿了一件什么樣的衣服,扎了什么樣的辮子;哪位女生說了一句什么樣的的話,那里面究竟蘊藏著怎樣的玄機;還有某某男生有什么奇異的舉動,是不是對哪位女生有意思……</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有天晚上很奇怪,同學們突然間集體失語了。我興致勃發,一個人高談闊論半小時,安靜下來打算入睡,耳邊有個熟悉的聲音響起——</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講嘛,繼續講嘛,還不到一節課的時間呢!”</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那是班主任的聲音。這幫賣友求榮的家伙,班主任什么時候進來也不提醒我一聲。可是誰敢提醒呢?怎么提醒呢?誰讓我不放精明一點?</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那些搞笑的事情,就像在緊張的學習氣氛中投入了一些發泡劑,可以讓同學們暫時輕松一陣。</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放完月假回到寢室,一個同學找另一個同學要五毛錢,說是幫他買了車票。那天從育溪過來的班車是一輛帶尾巴加長的,有兩個門。上車前,一個同學對另一個同學說他帶了很多東西不方便,讓另一個同學幫他買票。他們不在一個門上車,那天是兩個售票員,弄不清楚誰是誰,兩個人都把票買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在一中住宿的學生,每個月的零用錢多則兩三元,少則一元。請人買票的同學家庭很困難,只帶了一元錢,買票回校五毛,剩下五毛作為一個月的零用,每次學校放月假他都走路回家。他把身上僅有的五毛錢給了幫他買票的同學,自己一分零花錢都沒有了,只好默默坐在床上,眼淚不停滾落下來,我看著好心疼。</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摸摸兜里,剛好多了五毛錢,那是二叔給我上車后買票的,父親在車窗外幫我把票買了,這五毛錢我就沒用出去。我說反正是我這個月多出來的五毛錢,你把它拿著,他說什么都不肯收下。</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沉默片刻,他突然破涕為笑,從口袋里摸出了一個雞蛋,說好好玩,離家之前在雞窩里撿了一個雞蛋裝進兜里,不小心帶到學校來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計上心來,從他手中接過那個雞蛋,再把五毛錢遞給他,說用這個錢買他的雞蛋,這樣公平了吧?他懂得我的用意,沒有再拒絕。</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把雞蛋拿在手里,問大家該怎么吃掉它。有人說拿到食堂的蒸飯鍋里去蒸,有人說打一瓶開水,把雞蛋放進去,塞好瓶塞,一會就煮熟了。國子說這種事情你們怎么不問寢室長呢,他讓我把雞蛋遞給他,拿一根筷子,在雞蛋兩頭各戳一個小洞,嘴巴對著一端的洞一吸,蛋清蛋黃全到他肚子里去了。</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大家恍然大悟,一片罵聲響起,知道我們都被他忽悠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學生時代,大家都是一樣的單純,睡覺前一起開個簡單的“睡談會”,講完閉眼就睡。睡的時候,也沒人因為肥胖發出巨大的鼾聲——這里的夜晚靜悄悄。從睡覺到起床鈴響,醒來——直接醒來,而不是從夢中醒來,因為那時候好單純,單純得基本一夜無夢。</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班上同學都很刻苦,夏天睡午覺的時間,他們從不在寢室午休,吃過飯就到教室里看書寫作業,實在困得沒辦法,趴在桌子上睡一小會,醒來繼續用功。</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和他們不一樣,午睡的一個半小時都在寢室的床上度過。不管有沒有瞌睡,吃飯后就往床上一躺,躺一會,倦意來了,睡著。醒了,也不起床,望著空蕩蕩的寢室發呆,或者回憶古往今來的動人故事。</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班主任發現了這個苗頭,幾次來到我們寢室,站在我的床邊給我“吹枕頭風”。</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他拿一部電影里面的臺詞做比喻,我記得是一部抗戰老片子里的話,好像是《小兵張嘎》里面一個八路軍對日本鬼子的翻譯官說的,那句話是“別看今天鬧得歡,只怕明天拉清單”。他說我現在玩得快活,睡得舒服,要是高考后成績出來,名落孫山,恐怕再也快活不起來,睡也睡不著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班主任這些話是在我耳邊說的,我也實實在在把他那些話當做了“耳旁風”,照樣逃課,照樣上課看小說,照樣長睡不愿醒。</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化學老師是位溫厚的長者,講課的聲音抑揚頓挫,敘述如淙淙流水。我聽他講課,就像聽一曲悠揚的歌,“歌聲”由悠揚變婉轉,由婉轉變成催眠曲——我趴在課桌上睡著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不想傷害這個善良的老師,卻又做不通瞌睡蟲的工作,有時候化學課干脆不進教室,直接到寢室睡覺去了。聽說班上化學的高考平均分九十多,我剛好六十分,勉強及格,把人家平均分拉了多少下來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在一中的寢室里安安逸逸睡了三年,想不起來做過多少夢,做過什么夢。高考落榜后,在無限的傷心痛苦折磨中,卻做了無數次關于上學的夢。</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高考前一個星期,看到同學們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我也想和他們一樣進入興奮狀態,考出好成績。可我怎么都興奮不起來,因為我心里有數,人家都是三年磨一劍,我卻在磨枕頭,我究竟拿什么奉獻給高考?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好多道理,知道了什么叫做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又知道世界上沒有后悔藥,最好的后悔藥就是不要做后悔的事。事到臨頭了才知道后悔,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剛進一中時,班主任知道我從初三才開始學俄語,中考成績還能排在全班第五,曾經對我寄予了很大希望。高考之后,痛定思痛,我發誓再回學校復讀,忘卻身前身后事,發奮一年,再次創造新的奇跡。</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正當這個時候,縣稅務局向我伸出橄欖枝,但我真的不想參加工作,我想復讀考大學。所有親戚都給我做工作,說考取大學后未必能進入這么好的單位,于是我放棄了大學夢,背上昔日的黃書包,為祖國建設積累資金去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真如班主任預料,參加工作后我玩得不再開心,睡得不再安穩,心里始終裝著上大學的夢想。以后的日子里,我無數次感到自己來到了一中的操場和校園,可是那里天空昏沉,一片荒涼,除了我像孤獨的幽靈站在那里,不見一個人的身影。我在操場上拼命地奔跑尋覓,期待往日的情景再現,使盡全力,卻一無所獲。我終于明白,我是在做夢。醒來以后還真是一個夢,不禁覺得好笑——夢中的我居然那么清醒地知道自己是在做夢。</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那段日子我一直被一個又一個夢纏繞著,往往是一個夢套著另一個夢。那些夢如同一個又一個的結,越結越深,越結越解不開。常常是從一個夢里醒來,卻還在另一個夢中,從另一個夢里醒來,發現自己并沒有真的醒來,還在又一個夢中……</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一次在夢中背著被窩行李來到一樓高三的寢室,門口的老師似曾相識,笑容可掬,說我是來得最早的學生,堪稱遵守紀律的模范!我興高采烈走進寢室,把被子放在鐵架床上。正在這時,小腹一陣發脹——我在夢中意識到,這是被尿憋醒的前兆。我的手已經觸摸到了冰冷的鐵床,于是緊緊抓住它,大聲哀求:“就讓我留在這個夢里吧,我不想離開我的寢室,我想在這里好好讀書……”</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不想被一泡尿脹醒到現實中,我想,那一切不是一個夢就好了。如果真的是夢,我想永遠留在夢里,留在一中好好讀書,以我的智商,定能考上一所好大學。</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還有一次,我在夢中走進一中教室,同學們都用熱情的笑容迎接我。其中一個漂亮的女生把臉轉向她美麗的同桌:“你看——那個買毛筆的來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高中一年級的元旦演出,我因為快板《買毛筆》聞名全校,知道不知道我名字的同學都叫我“買毛筆”,后來我的真名漸漸被人遺忘,大家都習慣了叫我“買毛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朝教室后排走過去——因為我調皮搗蛋,班主任不想因為我影響大家學習,就讓我坐最后一排。感覺走了好久,還在原來的地方。我滿頭大汗,不知所措。叫我“買毛筆”的漂亮女生大笑起來,指著我對眾人說:“你們看這個呆子,他是用腳走的路,難怪走不動呢!”</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問她應該怎么走,她說我們都是飄的。</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這時我才發現,教室里所有的桌子凳子包括那些同學,都在一層云霧繚繞中飄浮著,那些霧我在電視劇《西游記》里面見過。那個女生站起來,告訴我應該怎樣走路。我看不到她的腳,只見她的手臂伸向哪里,人就飄到哪里,好似天上的仙女。我感嘆這一切為什么這樣美好,我是不是到了天堂?</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等我從一層一層的夢中醒來,發現自己仍舊躺在宿舍狹小的床上,周圍并不是天堂,只有窗外透進來的冷冷月光。我從這場夢中醒來,也在現實中醒來。這場來到天堂的夢,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世上并沒有天堂的存在,不通過努力就想得到的一切,只不過是夢中的天堂!</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2016年12月8日</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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