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童年如一片清澄的湖水，粼粼波光之下，沉潛著過往的歡愉與無邪；那湖水中跳躍著的光影，每每在記憶深處泛起微瀾，蕩漾出生命初始的清澈與甘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的家便在南陽湖附近的小小村落里。夏天一到，湖便喧騰起來。湖面被陽光映照得閃亮，湖底的水草亦顯出青翠的顏色，蘆葦在風(fēng)里搖蕩著，仿佛也伸長了脖頸，窺視著水中游弋的魚群。哥哥與我常常光著膀子，赤足踏入水中。湖水初吻腳踝，涼意浸入肌膚，隨即又變得溫潤柔和。我們在水草間摸索，手在軟泥中摸索，偶然觸及滑溜的魚身，便猛地攥緊，魚兒尾巴噼啪拍打水面，水花濺起老高。魚兒被我們逮著，便用蘆葦稈自魚鰓處穿入，魚嘴鉆出，串成沉甸甸的一串。黃昏時分，我們便提著這些活蹦亂跳的魚獲回家，腳步輕盈，心中蕩漾著得意與歡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然而，我們幾乎每次踏進家門，都會撞見母親那張又氣又惱的臉。她嗔怪我們身上沾滿泥污，又心疼我們水里泡得久了，便總?cè)滩蛔Z叨：“整日泡在湖里，泡成兩條魚才快活嗎？水里那些沒長眼的蟲蟻，何時鉆進你們的肚腸里，怕也無人知曉！”母親一邊數(shù)落，一邊卻麻利地接過魚串，魚鱗在昏黃燈光下閃爍微光，她手中的刀刮過魚身，鱗片便簌簌如雨點般落下。我們則站在旁邊，假裝低頭認(rèn)錯，實則眼角眉梢仍藏著湖水深處剛剛捕獲的喜悅。待母親忙碌完畢，我們便捧著洗得清亮的瓜果，坐在河堤上，就著夕陽大嚼起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夏秋之交，湖上更加熱鬧了，蓮蓬、菱角便成了我們新的目標(biāo)。菱角葉如小小的綠盤，密密地鋪展于水面，盤底下便藏著帶刺的菱角。我們劃著小船駛向湖心，輕輕翻開葉子，那些紫紅的、青綠的菱角便顯露出來。蓮蓬更是高擎于水面之上，剝開碧綠蓮蓬，嫩白的蓮子便滾落出來，清甜的味道瞬間溢滿唇齒之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們有時亦會偷偷摘些蓮蓬菱角回家。母親見我們懷揣著“贓物”回來，照例又是一頓責(zé)備，罵我們糟蹋東西，冒犯了鄰里鄉(xiāng)親辛苦種植的成果。但母親罵歸罵，卻從不曾真正嚴(yán)厲懲罰過我們。她一面罵著，一面又取出菱角蓮蓬，仔細(xì)地剝開洗凈。我們嘴里含著蓮子菱角，滿口清甜，母親那些責(zé)備聲便也如同湖面上漾起的波紋，漸漸隱入生活的背景里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湖水里的故事，卻遠(yuǎn)不止嬉戲而已。大人們撐船撒網(wǎng)，捕魚捉蝦，網(wǎng)眼間躍動著銀光閃閃的收獲；湖灘上則鋪滿了新割的蘆葦，在陽光下曝曬，準(zhǔn)備編織成席。我們亦曾幫大人晾曬漁網(wǎng)，網(wǎng)上掛滿水珠，在陽光下晶瑩閃耀如星辰；我們也曾學(xué)著編織葦席，手指笨拙地穿梭于葦桿之間，初嘗勞作的滋味。漁網(wǎng)和葦席，在陽光和汗水的浸潤下，便逐漸由陌生的生計，凝成了我們生命里最初的、踏實可靠的經(jīng)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從部隊轉(zhuǎn)業(yè)以后，放棄了政府給予的工作安置，帶著夢想，離開故鄉(xiāng)，到遙遠(yuǎn)城市里謀生去了。城市樓宇如林，卻無一處可供我光著膀子下水摸魚；街市喧囂繁華，卻尋不到一串用蘆葦穿起的活魚。有時夜半醒來，恍惚間竟又聽見了湖水拍打著河堤的聲音，那聲音在心底翻涌，拍打著異鄉(xiāng)的堤岸。城市里亦買得到蓮子，卻總嘗不出當(dāng)年湖中偷摘的那股清甜；菱角亦偶爾可見，但已不復(fù)有當(dāng)年帶著露水與湖水腥氣的新鮮滋味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每年回老家，都會去南陽湖畔走一走。湖水不復(fù)當(dāng)年清澈，岸邊蘆葦也稀疏了許多。獨自在河堤上坐了許久，晚風(fēng)吹過，湖面輕起漣漪，水波輕輕拍打著堤岸，那聲音既熟悉又陌生。我撿起一塊石子擲入湖心，漣漪一圈圈散開，仿佛又看見當(dāng)年兩個光膀子的少年，提著用蘆葦穿起的魚串，腳步輕快地朝著炊煙裊裊的村落走去，身后拖著一串濕漉漉的歡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湖水緩緩流動，如同時光之手溫柔撫過。那些赤膊少年的身影，那些被母親責(zé)罵的瞬間，那些藏于葦叢深處的小小秘密，都沉入水底，成為湖的記憶，成為我靈魂里永恒的、濕漉漉的印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這湖水早已不只是眼前之湖了——它化成了血脈里流淌的清澈，無聲無息，卻總在某個寂靜時分，拍打我回憶的岸沿。童年那束光，足以照徹此后人生漫長的幽暗通道；那南陽湖畔的嬉鬧與挨罵，如同沉落水底的珍寶，在歲月的沖刷下，愈發(fā)顯出了恒久溫潤的光澤。</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故園之水，原來一直在我體內(nèi)奔流不息；我行走于世間，亦攜帶著一片故鄉(xiāng)的湖澤。</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25年6月24夜</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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