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以血統論親情

怡雪

“血濃于水”是一句被重復了千百年的老話，仿佛血緣是丈量親情的唯一準繩。然而，若我們細細思量，便會發現：親情之真諦，從來不在血脈的延續，而在心靈的共鳴。 　　血緣關系或許無法選擇，但親情卻可以。我們常被教導“家人就是家人”，仿佛僅僅因為共享一段基因，就必須無條件包容一切。然而，若一段關系只剩下義務與勉強，它是否還能稱之為“親情”？真正的親情，應當使人溫暖，而非窒息；應當給予自由，而非枷鎖。 　　社會總愛強調“血統純正”，卻忽略了人心向背。有人終其一生困在不被理解的家族中，而有人卻在朋友、伴侶甚至萍水相逢的知己身上，找到了比血緣更深的歸屬。這便是“選擇的家人”——他們或許與你姓氏不同，卻能在你最需要時，成為最堅實的依靠。 　　生物學只能解釋我們如何誕生，卻無法定義我們如何相愛。同根同源的雙生子，性格可能天差地別；而毫無血緣的兩人，卻可能因相似的靈魂而惺惺相惜。親情，終究是心與心的對話，而非血與血的較量。 　　所以，當我們談論親情時，不妨放下血統的執念，去珍視那些真正愿意與你并肩而立的人。無論是養父母、繼親、摯友，還是人生途中偶然相遇卻再難分離的知己——只要彼此真心相待，便是最珍貴的親情。　　醫院的消毒水氣味總是那么刺鼻。我躺在三號病床上，左手按著左鼻孔里塞著的止血棉，百無聊賴地望著天花板。這是我這個月第三次因鼻出血住院了，醫生說是鼻腔內的小血管太脆弱，需要做個小電凝手術。　　病房門被推開，護士領著一個中年男人走了進來。“盧局長，這是您的床位。”護士指著我對面的四號床，語氣里帶著幾分恭敬。　　我側頭看去，那是個約莫五十出頭的男人，身材挺拔，穿著考究的深藍色襯衫和西褲，眉頭緊鎖，右手同樣按著塞了止血棉的右鼻孔。他沖我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然后小心翼翼地坐在床邊，仿佛動作大一點就會引發更嚴重的出血。　　“您也是鼻出血？”我主動開口。　　他點點頭，聲音低沉：“嗯，第一次這么嚴重，止不住才來的醫院。”　　護士給他掛上點滴，交代了幾句注意事項就離開了。病房里一時陷入沉默，只有點滴瓶里液體滴落的聲音。　　“我是地區民政局的，”他突然開口，“盧寧。”　　“哦，盧局長好。”我趕忙回應，“我是醫學院的，王景鴻。”　　盧局長——后來我喊他盧哥——顯然對醫療知識一竅不通。當醫生來查房，提到可能要給他做鼻腔內窺鏡檢查時，我看到他的手指緊緊攥住了床單。　　“醫生，這個檢查……疼嗎？”他問得像個忐忑的孩子。　　醫生笑了笑：“會有點不舒服，但不至于疼。您放輕松。”　　醫生走后，盧哥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我忍不住安慰他：“盧局長，這個檢查我做過，就是往鼻子里插根細管子，有點酸脹感，忍忍就過去了。”　　他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謝謝。說實話，我對醫院有點……恐懼。”　　那天下午，一個優雅漂亮的中年女士匆匆趕來，手里提著保溫桶。后來我知道那是盧哥的妻子孫姐。她打開保溫桶，香氣立刻充滿了病房。　　“老盧，趁熱喝點雞湯。”孫姐扶他坐起來，動作熟練地墊好靠枕。　　晚上九點，探視時間結束，護士來清場。孫姐為難地看著病房里唯一的一把硬椅子，又看看盧哥。　　“要不……我就在這椅子上湊合一晚？”她小聲說。　　盧哥立刻搖頭：“不行，你腰不好，不能睡椅子。你回家吧，我自己能行。”　　我看著他們爭執不下，突然做了個決定：“孫姐，您睡我的床吧。我家在馬家灣，離醫院不遠，我回家住。”　　兩人同時驚訝地看向我。　　“這怎么行……”盧哥剛要拒絕，我已經開始收拾床頭柜上的個人物品。　　“真的沒關系，”我笑著說，“我鼻子出血是老毛病了，醫生說我其實可以回家住，只是白天來做治療就行。”　　孫姐的眼圈有點紅：“王老師，這太麻煩你了……”（因為她聽見醫護人員都這么稱呼我，也就跟著這么叫了。）　　“不麻煩，”我把洗漱用品塞進包里，“反正床位空著也是空著。”　　就這樣，從那天起，我白天來醫院治療，晚上回家住，把床位讓給孫姐。這個小小的舉動，似乎徹底改變了盧哥對我的態度。　　第二天早上我回到病房時，發現床頭柜上多了一籃水果、一桶涼粉和一盒子長煎餅。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的交流越來越多。盧哥驚訝地發現，盡管我只是個普通職工，但和他一樣，來探望的人絡繹不絕——同事、學生、甚至領導都會順路來看看。　　“你的人緣真好。”有天下午，當又一撥人離開后，盧哥忍不住說。我笑了笑：“學校是個大單位，認識的人自然多些。再說，大家就是順路來看看。”　　盧哥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天晚上，孫姐帶來了兩份晚餐，非要我一起吃。　　兩周后，我們同時出了耳鼻喉科，入住了內科的干部病房，一住就是一個月。出院臨別時，盧哥主動要了我的電話號碼：“王老師，改天一起吃個飯，好好謝謝你。”　　我以為這只是客套話，沒想到三天后他真的打來了電話，約我在延安賓館外的“金碧輝煌”飯館見面。　　那頓飯吃了將近三個多小時。我們聊工作、聊家庭、聊各自年輕時的經歷。我驚訝地發現，這位縣處級領導沒有一點官架子，反而像個認識多年的老朋友。　　“說實話，醫院那幾天讓我想通了很多事。”盧哥抿了一口茶，“看到你一個普通職工，卻有那么多真心朋友，我突然意識到，職位高低真的不是衡量一個人價值的標準。”　　我不知該如何接話，只好舉起酒杯：“盧哥，是‘流鼻血’的緣分，敬我們的鼻出血友誼。”　　他哈哈大笑，他的茶杯與我的酒杯輕輕相碰。　　他平時就不怎么喝酒，鼻出血后更是滴酒不沾。而我則不然，平時喝酒，就連流鼻血住院那幾天，還有大夫約我出去喝酒。盧哥詫異地問：“流鼻血還敢喝酒？”來找我的大夫輕描淡寫，開玩笑地說：“沒事，沒事，酒精是消毒的。”　　從那以后，盧哥對病情的緊張心理終于放松了下來。　　后來，盧哥調到了人事部門，職位更高了，權力也更大了。但我們的關系一點兒也沒有變，還是經常一起吃飯、唱歌，來往的次數更多，也更加密切，有一天不見，如隔三秋的感覺。 　　通過交往，發現他平易近人，心地善良，但立場堅定，旗幟鮮明，原則性很強，更加令我肅然起敬，也明白了為什么他跟著專員到北京辦理地區轉市手續時，在短暫的幾天里就被專員看中，回來后不久就從民政局調到了人事局。 　　時間如白駒過隙，轉眼我們都退休了。有次老同事聚會，有人好奇地問：“老王，你和盧局長是怎么成為朋友的？人家可是大領導啊。” 　　我摸了摸左邊鼻子，那里還有當年電凝手術留下的小小疤痕，笑道：“因為我們都愛流鼻血啊。他右邊，我左邊，正好湊一對。”　　滿座哄堂大笑。笑聲中，我想起那個決定命運的夜晚——如果我當時沒有主動讓出床位，也許就不會有后來這幾十年的友誼。　　后來了解到，盧哥上學時就是個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好學生。學校組織的文藝匯演，他是臺柱子。唱歌、朗誦、快板、三句半，樣樣拿手。書法比賽，如果他是第二名，那第一名就只能是空缺。　　“盧寧，你咋啥都會呢？”同學們圍著他問。盧哥撓撓頭，笑得靦腆：“就是喜歡唄。”　　除了文藝、書法外，體育也是他的強項。乒乓球球場上，他靈活得像只山貓；田徑比賽，他總能第一個沖過終點線。班主任在期末評語中寫道：“盧寧同學多才多藝，全面發展，是棵好苗子。”　　縣劇團恢復演出時，急需年輕演員。有人推薦了盧哥：“那小伙子能唱會跳，還會說快板，是個全才！”　　團長看了盧哥的表演，當場拍板要人。就這樣，二十出頭的盧哥穿上了夢寐以求的戲服，成為縣劇團的一名演員，成功演出了《紅燈記》《血淚仇》等劇目。　　他說，第一次登臺，他緊張得手心冒汗。但音樂響起的那一刻，所有的恐懼都消失了。他仿佛天生屬于舞臺，每一個動作，每一句唱腔，都恰到好處。　　“這小伙子是塊料！”老演員們私下議論，“嗓子亮，身段好，還肯下功夫。”　　盧哥確實肯下功夫。每天清晨，當別人還在睡夢中，他已經在河邊吊嗓子、練身段。晚上演出結束，他還要對著鏡子反復練習表情和動作。從進入劇團起，他就沒跑過龍套，直接成了臺柱子。　　他在縣中學當老師的那段時間，校長知道他多才多藝，是個全能教師，所以語文、算術、文藝、體育什么課都讓他代，還美其名是能者多勞。　　他說，第一次站在講臺上，面對五、六十雙好奇的眼睛，他心跳得比第一次登上舞臺還快。　　“同學們好，我是你們的新老師，盧寧。”他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粉筆字瀟灑有力。　　教室里爆發出一陣贊嘆聲，緊張的氣氛一下子輕松了。　　課間休息時，有同學問：“盧老師，聽說您什么都會？”　　盧哥笑著回答：“藝多不壓身嘛。你們也要多學點本事，將來總有用得著的時候。”　　盧哥愛干凈是出了名的。　　每天早晨，他都會把辦公室擦得一塵不染。鋼筆、墨水、教案本擺放得整整齊齊，角度都分毫不差。同事們開玩笑說，盧老師的辦公桌整齊得像展覽品，我們只能看，不敢隨便碰。　　家里更是如此。白瓷磚地每天要拖兩、三遍，家具上不能有一絲灰塵，床單每周換洗兩、三次。 盧哥如此，孫姐也是個愛干凈的人，就是盧哥不在時，她也照樣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有時甚至超出丈夫的標準。　　奇怪的是，這樣愛干凈的夫妻倆，有著特別好的人緣，家里成了親戚朋友們聚會的場所，雙方兄弟姊妹們活動的中心。對孩子們更是格外的寬容。鄰居家的小孩經常來玩，把玩具撒得到處都是，他們從不發火，只是等孩子們走后默默收拾。　　“盧叔，您不嫌我們弄亂您家啊？”有個膽大的孩子問。　　盧哥摸摸他的頭：“亂了好，亂了有生活氣息。你們玩得開心最重要。”　　每年春節，他家就成了孩子們的樂園。盧哥會寫春聯、剪窗花，教孩子們做燈籠。面粉和顏料撒得到處都是，歡聲笑語幾乎掀翻屋頂。孫姐在一旁包餃子，看著丈夫和孩子們玩成一團，搖頭笑道：“這個老盧啊，見了孩子就沒原則了。”　　退休后的盧哥更忙了。社區請他去教老年人唱歌，少年宮聘他當書法顧問。他的日程表排得比上班時還滿，孫姐常說：“我們家老盧啊，退休比上班還累，可精神頭比誰都足。”　　如今，七十七歲的盧哥依然精神矍鑠。每天清晨，他都會在小區空地上打太極，然后回家練字。周末，家里依然擠滿孩子，跟他學書法、學唱歌。白瓷磚地依然一塵不染。　　七十五歲生日那天，盧哥家里格外熱鬧。兒女們趕回來，孫子們圍著蛋糕嬉笑打鬧。孫姐忙前忙后地準備飯菜，不時提醒孩子們別碰臟了爺爺剛寫好的對聯。　　門鈴響了，我提著禮物站在門外。盧哥一見是我，眼睛頓時亮了起來：“王老師！我還以為你今天不來了呢。”　　“盧哥七十五大壽，我怎么能缺席？”我晃了晃手里的紙袋，“特意給你帶了禮物。”　　客廳里，孩子們好奇地圍過來。我慢慢從紙袋里取出一個相框，里面是我們三十多年前在醫院的合影——兩個中年人并排站在病床前，各自按著一側鼻孔，笑得像個孩子。　　“這是……”盧哥的手有些顫抖。　　“咱們的見證啊。”我笑道，“記得嗎？你右邊，我左邊。”　　盧哥的眼眶濕潤了。他拉著我在沙發上坐下，非要我給大家講講我們相識的故事。　　“……那天晚上，我看到孫姐為難的樣子，就想，反正我家近，不如把床位讓出來。”我回憶道，“誰知道這一讓，就讓出了三十多年的交情。”　　“來，切蛋糕吧！”孫姐招呼道。　　盧哥卻突然站起身，走到書桌前拿出毛筆和紅紙。“等等，我要再加一副對聯。”　　我們圍過去，看他揮毫潑墨：　　上聯：左鼻右鼻鼻血相連成知己　　下聯：今生來世世情不斷續前緣　　橫批：病房奇緣　　放下筆，盧哥轉頭看我：“怎么樣，王老師？”　　我按住左邊鼻子，做了個當年在醫院里的招牌動作：“絕了！不愧是當年的臺柱子！”　　滿屋笑聲中，我仿佛又聞到了那熟悉的消毒水氣味，看到了那個緊張地攥著床單的中年局長。誰能想到，一次偶然的鼻出血，竟讓我們收獲了比血液更濃的友情？　　如今，我們的鼻腔里早已沒有了當年脆弱的血管，但這段緣分，卻比任何組織都要堅韌。它不需要電凝手術來加固，因為它已經融入了我們的生命，成為無法割舍的一部分。 　　盧哥把對聯貼在客廳最顯眼的位置，然后舉起茶杯：“敬我們的‘鼻出血友誼’！”　　“敬友誼！”我的酒杯與他的茶杯再次相碰，清脆的聲響穿越了三十年的光陰，回蕩在那個充滿消毒水氣味的病房里。 茶杯與酒杯相碰的余音里，盧哥忽然輕輕按住右鼻翼，我條件反射般捂住左鼻孔，兩人相視一愣，繼而開懷大笑。孫姐舉著相機抓拍下這一幕：“跟三十年前住院時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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