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的中堂

漩溪道人

蘇南農村講究一點的人家，客堂里總要掛一幅中堂。所謂中堂，便是中間一幅畫，兩邊配上對聯。畫的內容，不外山水、花鳥、人物之類。每逢喜事，便要換上特定的畫：新房落成或喬遷，掛紫微星；祝壽，掛老壽星；結婚，自然掛和合二仙。平日里，則掛些山水花鳥，卻也自有講究——畫瀑布，那水須用山石圍住，不能任其流失，因這水便是財；畫梅花，枝條須得向上，倘若畫反了，便是不祥之兆。至于龍、鷹、虎之類猛禽猛獸，尋常人家是斷不敢掛的。 我幼時，家中墻上掛的是偉人標準像。后來不興這個了，墻上便空了出來。祖母從箱底翻出一幅裱好的畫軸來，畫心四尺整張大小，畫的是一位蓑笠翁獨坐船頭垂釣，湖面微波蕩漾，遠處山色空蒙。畫面極是淡雅清新。當時我未曾留意畫家是誰，即便留意了，以我那時的見識，又能識得幾個名家呢？畫一掛上，家中頓時氣派了許多，真個是蓬蓽生輝。人說"佛要金裝，人要衣裝"，我看屋子也須得字畫來裝點，否則抖音上何來"家中無字畫，必是俗人家"之說？祖母說，這是爺爺當年建好新房后，特意走到無錫城里買的，花了三石米的價錢。爺爺造的是兩間很"洋氣"的樓房，門前一片磚場，兩開間大小。在當時的農村，算是極好的住處了。這畫先前掛過與否，我不得而知，但從爺爺造屋買畫這事看來，勞動人民對幸福的追求從未停歇，不獨物質，更有精神上的。 有了畫，沒有對聯，終究算不得完整的中堂。我便到生產大隊的印刷廠討了張鉛畫紙，裁作兩半。記得寫的是偉人的《沁園春·雪》與《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得益于自小學三年級起至高中畢業每天二十分鐘的大字課，加之本人喜好，書法已經有了一些基礎，尤其對草書符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筆畫多的字寫起來越簡單，心中常常感嘆字還能這樣寫啊！記得我學會的第一個草書是春天的"春"。當時也沒人教，也沒有教材等學習資料，也不知道年輕人能不能寫草書，看得最多的、心慕手追的書法作品當然是偉人的詩詞了。因此寫的是行草書，就是不會草法的字用行書替代。那時也不懂得什么章法、印章、裝裱之類的講究，只為美觀，我在鉛畫紙兩端各貼了一窄一寬兩條紅紙。這一點綴，倒也增色不少。后來父母將老樓翻建成三層，再后來舉家遷往鎮上，幾番搬遷，畫與對聯也換了幾茬。印象最深的，是錫城中美協會員周安生先生所繪六尺整張芭蕉圖。濃墨大寫意的芭蕉葉下，襯著朱竹、梅花、荸薺、菊花與鵪鶉，又有石榴、花生、百合。是一幅畫意非常美好的中堂畫。 如今家中掛的中堂，是十五年前兒子結婚時請趙榮兆先生繪的《和合圖》，配的是本邑中美協、中書協會員王東海先生的對聯："鴛鴦千載偶，鸞鳳百年和"。有一天孫子拉著我的手問，那盒子里裝的什么？我告訴他，這畫上的兩個人是寒山和拾得，都是天臺山的高僧，也是民間傳說主婚姻和合之神。一人擎荷葉，一人拿錦盒，合起來就是這幅畫的主題"和合"的諧音。這盒子里裝的三只腳的賴蛤蟆是招財金蟾，被民間視為旺財的瑞獸，有財運亨通、財源廣進、大富大貴的美好寓意。百合就是百年好合，開了口的石榴象征笑口常開、子孫滿堂。紅色的蝙蝠不就是"鴻福"嗎？這可不是什么迷信，而是千百年來勞動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為了這份美好，人們不畏艱難、負重前行，對幸福生活的追求何曾停止過？每當我駐足中堂前，總不免想起爺爺當年徒步進城買畫的情形。三石米，在彼時可不是小數目。他穿著粗布衣裳，踩著露水，走四十多里路，就為買一幅畫來裝點新居。這畫后來卷了邊，泛了黃，卻始終被祖母珍藏著。畫上的蓑笠翁永遠垂釣在那片微瀾的湖面，而爺爺的身影，也永遠定格在那條通往無錫城的土路上。 中堂之于農家，不獨是裝飾，更是一種體面，一種對美好生活的寄托。爺爺那輩人，經歷了太多饑饉與戰亂，能在自己的房子里掛上一幅畫，便是莫大的慰藉。他們不計較于什么藝術流派，只曉得這幅畫"好看"，掛在家里"像樣"。這種樸素的審美，比許多附庸風雅的"鑒賞家"要真誠得多。對聯換了又換，畫軸更了又更，不變的是一代代人對"家"的眷戀。從爺爺的蓑笠垂釣，到孫子的和合二仙，中堂畫的內容在變，其承載的希冀卻始終如一。如今城里人裝修，講究什么北歐風、工業風，墻上掛的多是印刷品或無框畫。我倒覺得，不如鄉下那幅泛黃的蓑笠翁來得有味道。至少，那畫里沉淀著一個人徒步三四十里路的溫度。 圖片均由筆者手機拍攝（庫存圖）。?謝謝閱讀，如能留下您尊貴的腳印，筆者不勝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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