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啼

鄒童

初啼 鄒童酉時的夕陽如熔金般潑灑進產(chǎn)房，將素白的墻壁染作琥珀色。你母親斜倚在產(chǎn)床上，藍白條紋的病號服已被冷汗浸透，像一幅洇開的水墨畫。她指尖深深掐進亞麻色床單，指節(jié)泛出青白色，唇瓣被咬得失去血色，卻始終將呻吟咽回喉嚨——那緊抿的嘴角邊，竟凝著一絲近乎倔強的從容。我立在床側(cè)，握著她微涼的手，只覺那掌心的汗意正順著血脈漫進我心臟的褶皺里。"再使把勁！"助產(chǎn)士的聲音陡然刺破凝滯的空氣，如青瓷碎裂般清冽。你母親忽的揚起脖頸，后頸青筋如古藤般蜿蜒，一聲壓抑良久的低吼自喉間溢出，竟讓我想起老宅前那株百年梨樹——在驟雨初歇的清晨，抖落滿身水珠時發(fā)出的簌簌聲響。你降臨得這般寂靜。當醫(yī)生將你托出母體的剎那，你渾身泛著青紫色，像一尾剛躍出寒潭的小魚，在器械的冷光里沉默蜷曲。產(chǎn)房里霎時靜得能聽見監(jiān)護儀的滴答聲，如沙漏在光陰里輕叩。醫(yī)生倒提你的腳踝，在嫩紅的腳心連拍兩下，"啪！啪！"脆響驚飛了窗臺上的麻雀，緊接著，你的第一聲啼哭終于沖破唇齒——那聲音細若游絲，卻帶著破土而出的韌勁，像一支狼毫筆，在宣紙般素凈的人間，洇開濃墨重彩的第一筆。護士將你裹進藕荷色襁褓遞來時，你忽然睜開了眼。那眸子黑如點漆，眼白處漾著淡淡的天青色，直直望進我眼底。那一刻我竟生出錯覺：你不是初臨人世的嬰孩，而是攜著千年月光的精靈，借這副小小軀殼，來赴一場與凡塵的盟約。"七斤四兩，好模樣。"護士的笑靨如春日海棠。我俯身看你皺縮的小臉，忽見你右耳垂上那個米粒大的凹痕——與我耳后那處印記分毫不差。這偶然的重合讓我喉頭一熱，仿佛看見命運之神將兩根紅繩打了個同心結(jié)，在時光里靜靜晃蕩。你母親斜倚在錦緞?wù)砩希瑵癜l(fā)如墨色溪流般淌在頰邊。我將你輕放她臂彎，她垂首吻向你額頭時，一滴汗珠自她鬢角滾落，恰好墜在你微張的唇間。你本能地咂了咂嘴，那細微的動作如投石入水，讓滿室的緊張都化作了柔波般的笑意。而今三十一載光陰流轉(zhuǎn)，當年那個在襁褓里倔強凝視世界的嬰兒，已長成風骨卓然的青年。你仍帶著初生時的性情——不輕易落淚，亦不輕易折腰。看你在人生長路上踽踽獨行，我常憶起那個熔金般的黃昏，憶起你劃破寂靜的啼哭，憶起我們曾在產(chǎn)房里，對著初降的你，描摹過千萬種關(guān)于未來的圖景。孩子啊，生命本就不是按圖索驥的旅程。就像你降臨人間的那個午后，該來的自會叩響命運之門，該哭時便要讓世界聽見你的聲音。不必等東風俱備才揚帆起航，畢竟這人間至美的風景，從來都藏在那些不期而遇的裂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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