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大襠棉褲的形制,實在算得上一件奇拙的造物:腰圍之闊,足有如今褲腰的一倍;褲腰之高,又憑空多出兩三寸。穿著時需將那多余腰圍如布浪般向中間折去,束以紅褲帶,再以繒腿帶子扎緊褲腳——如此,凜冽朔風便被一道臃腫的壁壘擋在了軀干之外。褲腰高得令人疑心它要吞沒上身,偏又不設褲鼻鼻,只憑一根布帶維系著搖搖欲墜的尊嚴。</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與它相配的,是那大襟襖。大襟襖的襟片生來就不對稱,左襟如巨翼般展開,一路覆過右襟直至腋下,再以手工盤就的絳紇繨兒扣子系牢。盤扣由“袢條”細密縫紉而成,紐兒綴于大襟,扣兒綴于小襟,從領口一路向下,直抵下擺,形制有鳳凰、梅花、壽字諸般,竟在這粗布衣裳上開出些無聲的吉祥花。</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的童年,恰是這兩種舊物尚存余溫的時節。爺爺輩人一身大襟襖配大襠棉褲,渾然是舊日子的活化石;父親輩人雖換了對門襟棉襖,下身卻仍是大襠褲的忠實信徒——一身半新半舊,倒像是時光在此處打了個趔趄,平白添了二十歲風霜。</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待到我們上學時,前開口棉褲已然是主流。唯有比我高幾屆的薄四安明不同,他仍穿著那條家傳的大襠棉褲。操場塵土飛揚,他跑動時褲腿如風帆鼓起,腰間折起的厚棉層隨著腳步一抖一抖,仿佛背負著自家田地里剛割下的沉重麥捆在奔跑。那褲腳并不扎緊,竟成了兩扇破敗的鼓風機,把風與塵一同攪進褲管深處——他成了全校最后一個穿著大襠棉褲的學生,在奔跑中獨自背負著整個行將消失的時代。</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這笨重裝束,原是白山黑水間滿族人的常服。自清廷入主中原,剃發易服之令如鐵流南下,大襠褲與大襟襖便在中原及關內廣泛流傳。待到乾隆年間,隨晉陜移民“走西口”的步履,它們也在這塞外的土默川扎下了根。這裝束竟也頑強,靠著一身厚棉與胸前深掩的襟懷,在幾百年光陰里為無數貧寒之人守住了最后一點暖意。寒風刺骨,母親掀開大襟襖,將嬰兒裹入懷中,肌膚相貼處自成一方溫柔宇宙。嬰孩蜷縮在母親體溫的庇護里,吮吸乳汁,也吮吸著人間最初的安穩——那襟懷敞開的瞬間,古老而堅韌的暖意悄然傳遞,竟使嚴酷的歲月也柔軟了幾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然而時代之浪終究卷來。七十年代末,年輕人率先離棄這臃腫的舊袍,為著“前開口兒”西褲的利落線條;待到八十年代,連最固執的老人也終于卸下了大襠棉褲,如同卸下一件過于沉重的往事。盤扣隱沒,褲腰低垂,那曾經護佑過幾代人的笨重溫暖,悄然退入歷史的箱籠深處。</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薄四安明穿著大襠褲在操場上奔跑的樣子,后來竟成了我記憶里一個奇異的路標。他的褲管灌滿風,仿佛兩只灰撲撲的翅膀載著往昔笨拙地飛行——這行將消逝的裝束,在少年奔跑的剎那竟有了一種悲壯的輕盈。</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服飾之變,終究映照出人世的遷移。當笨拙的厚棉終于讓位于輕便的材質,當繁復的盤扣被簡單的紐扣取代,我們向嚴冬索取的不僅是溫度,還加上了體面與自由。大襠棉褲與大襟襖的退場,仿佛一件舊棉衣被輕輕疊起:它曾抵御過寒風,也曾裹著嬰孩在母親懷中入夢——如今它功成身退,留下一個更輕捷的時代,正抖擻精神,向前奔去。</p><p class="ql-block">(圖片來自網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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