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紙 </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傅增堂 </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2025 . 06 . 21 </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塞外久居,一封故土來信,常令我心頭溫熱。我素愛書畫,案頭宣紙常備,卻每每對著它長久緘默。 這沉默非是矯飾,只恐一落筆,那些關于紙的記憶便洶涌而來,難以自持。</p><p class="ql-block"> 七歲那年,祖父送我入學。 那座賜我歡欣與惶惑的“書房”,至今清晰——它原是城隍廟。古柏森森,殿前菊園茂盛,上殿與中殿間矗立著丈二石碑,戲樓高聳,鼓樓巍然。縱使改了學堂,鄉人仍喚它“城隍廟”,或稱“書房”。 這古舊的名字,襯得它愈發悠遠,于我們孩童心中,它便是唯一的圣殿。</p><p class="ql-block"> 初入學的光景,家道艱難。我的寫字本,皆是父母以廢紙裁訂。每當伙伴擎著商鋪買來的簇新本子炫耀,我的臉頰便燒灼至耳根。 那時,唯一的渴盼,是能擁有合作社里一個尋常的本子,哪怕一張素凈的白紙。紙,對我竟是那般奢侈的誘惑……</p><p class="ql-block"> 一個尋常的放學后,我照例去田間打豬草。路過一片墳塋,一冢新墳頂上壓著的白紙,絆住了我的腳步。那是老人們口中的“鬼紙”,有個雅致的名字——粉廉紙。 那日下午,攫取它的欲望,從未如此強烈。</p><p class="ql-block"> 我的雙腳踏上墳頭的瞬間,風中的粉廉紙簌簌作響,抖動著異樣的光芒。心狂跳著,我慌忙卷起那疊白紙,一把塞進懷里,拔腿便跑。 未及幾步,墳后猛地閃出一人——是“六斤爺”!他眼中噴火,胡茬都似根根倒豎。 我驚得“哇”一聲大哭,雙腿如灌鉛般沉重。我哀聲求饒,他豈能饒恕一個竟敢在祖宗墳頭動土的頑童……</p><p class="ql-block"> 近六十年了,已記不清六斤爺是何時離去的。只記得那頓好打,兇狠異常。 他劈頭蓋臉的巴掌落下時,我仍死死護住懷中的粉廉紙。這更激怒了他,掌風凌厲,口中不斷咒罵,從父母直至先祖。</p><p class="ql-block"> 偷紙行徑,自然不體面。那張紙,在當時卻可能是我貧瘠世界里唯一的亮色。父母若知,也必不贊同。但兒時的我,行事但求遂心。 其實,為習字,我偷過不止一次墳頭的紙。此法固然低微,難登大雅,幸而家鄉的祖宗神靈并未怪罪,反倒在我長大成人的歲月里,六斤爺似乎一直為那次毒打心懷愧疚——他骨子里,終究有著故鄉人那種不容分說的耿直脾性。他打我時,面目猙獰,幾如怒目金剛;可待我溫和時,那份長者的慈祥坦蕩,眼神靈動快活,又令人如沐春風。 如今,我有時對著白紙出神,六斤爺猙獰的面孔在腦中閃過,便覺他兇惡無比。但轉念思及后來的種種,心中又常泛起一絲莫名的悔意…… 那日挨打,直至夕陽將墜,我才收住哭聲。不敢歸家,是怕六斤爺已將偷紙之事悉數告之父母。 我蜷縮在村頭常玩耍的石牌坊下,自覺形穢如喪家之犬。 暮色四合,崖畔的霧靄悄然彌漫,我無聲地忍著臉上火辣辣的痛楚。 村中漸次亮起燈火,傳來女人們呼喚孩子歸家的聲音。我屏息聆聽,期盼其中夾雜著奶奶或母親的聲息。手下意識撫摸著懷中已被體溫焐熱的粉廉紙,鼻尖一酸,淚水無聲滑落。 最終是奶奶那雙小腳尋到了我。 至今,我耳畔仍能分辨出那日薄暮中,奶奶喚我乳名時那游絲般微弱而焦灼的聲音。 當夜,父親的巴掌終究未能幸免。我腫脹的臉頰疊加著新的痛楚,我的淚,也融進了奶奶與母親的淚水中…… 然而,后半夜發生的事,使我刻骨銘心,永生難忘。 父母與奶奶的爭執聲將我推回那不堪的現場,又在激烈的對質中令我茫然失措。昏黃的油燈下,父親面色鐵青,奶奶的白發激烈地晃動,一根拐杖被她奮力向上揮舞,威猛得似要夠著天際。 我淚眼模糊,只覺那揮舞的手臂隱在光影里,仿佛自己成了奶奶肩頭一副沉重而高貴的擔子。 爭執平息后,我在母親與奶奶低低的抽泣中驚醒。 燈影搖曳,奶奶細小的眼中已無淚水,只不時強咽著,佝僂的后椎骨隨之艱難起伏。 她枯瘦的手中,正捏著我偷來的那張粉廉紙。她極仔細地用刀片裁開,又小心剪去毛邊,顫抖的手一遍遍撫平紙上的褶皺。 奶奶昏花的老眼已難穿針引線,她便慢慢將那裁好的紙頁,撫壓在自己身下,想靠體溫和重量壓出個本子的模樣。 母親在一旁納著鞋底,針尖在鬢角輕輕劃過時,她的淚與我的淚,便一同無聲墜落。 那一刻我的酸楚與心碎,竟比饑餓還難以忍受,更使我終生難忘。 后來聽母親說,那日下午六斤爺登門,氣勢洶洶。他先是勒令父親用更多的粉廉紙賠罪,后又強索母親做一雙四層底的方口鞋抵賬。 父母卑微至極,反愈發助長了六斤的冷酷。 素來寡言的奶奶,竟舉起拐杖敲向六斤爺干瘦的頭顱!這大膽的冒犯令六斤爺驚愕不已——奶奶向來對他恭敬。 奶奶拼盡力氣迸出一句刻薄話:“六斤!你老得不中用了,你若死了,我去你墳頭上收紙!”即便我今日寫下這些,齒間仍似能聽見當年那格格作響的恨意。 童年偷紙,我從未自責。可能六斤奶奶為六斤爺打我的那件事補缺承虧,她常在我放學路上,往我衣袋里塞些糖果。 一日,六斤奶奶她將一卷粉廉紙塞給我。我身無分文,又抹不開情面,竟在一陣少年糊涂的虛榮與沖動下,將那珍貴的紙卷撕得粉碎,揚長而去。 但到我未及家門,我便猛然醒悟,悔恨的淚水奪眶而出——我辜負了六斤奶奶的好意。她遞紙時該是何等欣慰,見我如此,又該何等失望。 話說回來,六斤爺后來確實在我求學時,給過不少粉廉紙和合作社的本子。 無論他心思如何復雜,他大抵認定,我日后學業優異,皆因他那一頓“管教”之功。那些紙和本子,連同那次痛打,在他眼中,或許都是對我特殊的“栽培”。 光陰荏苒,我應征入伍,遠赴新疆,倏忽二十多載。那些年,在我的家書中,常夾帶六斤爺的問候。他說我在部隊提干升遷,是沾了他祖墳的風水瑞氣。 這些童年舊事,被父母和六斤爺一再提起,反使那次偷紙的舉動,在我心中褪去了輕佻,沉淀出別樣的分量。它本是童年一個可資笑謔的片段,卻在這看似平淡之下,為我開啟了一扇經久不息的、通往故鄉記憶的門扉。這無需刻意雕琢的方式,竟也滋養了我生命里一份意想不到的品性。每當我見紙、觸紙、思紙,心頭便涌起新的體悟,一種深沉而踏實的悸動便悄然降臨。</p><p class="ql-block"> 一日,父親來電,告知我六斤爺過世了。說他彌留之際,竟對六斤奶奶提起了當年因紙打我的過錯。無論這懺悔是深是淺,故鄉人總歸在意生前身后的名聲。 六斤爺的離世,更使那牽動心魄的鄉情,無法被歲月的橡皮輕易拭去。若此刻我立于他的墳前,定要抱一捆雪白的紙,莊重地壓上他的墳頭。若此刻我正踏在故鄉熟悉的土地上,必將丈二匹的宣紙鋪展大地,俯身其上,與故鄉作一番痛徹心扉的對白。 那時,順著眼角滾滾而下的,必是滾燙的盈盈熱淚,它足以灼傷我的臉頰……</p><p class="ql-block"><br></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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