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蛇口棋殤 <p class="ql-block"> 1986年盛夏,深圳蛇口的海上世界燈火通明,巨大的玻璃幕墻映著南海洶涌的浪潮。</p><p class="ql-block"> 邵震中坐在紋枰前,一身筆挺軍裝領口已滲出細密汗珠,他執黑先行。</p><p class="ql-block"> 對面小林覺八段安靜得像塊礁石,和服下擺垂落得一絲不茍,只有微微攥緊的折扇骨節泛出青白。</p><p class="ql-block"> 這已是第二屆中日擂臺賽的第七局,前六局3:3平,小林覺剛剛斬落錢宇平,此刻若邵震中再敗,日本將首次比分反超。</p><p class="ql-block"> 空氣里浮動著咸腥的海風與壓抑的期待,邵震中拈起一枚黑子,清脆地拍在右上小目——那一聲脆響似乎抽緊了觀戰室里每一根神經。</p><p class="ql-block"> 華以剛緊盯著閉路電視,手指在記譜紙上無意識地畫著叉;角落里的芮乃偉把空煙盒捏成了一團扭曲的鋁片,她曾先鋒二連勝開局,如今卻被日本連扳三局。</p><p class="ql-block"> 窗外,蛇口港的汽笛聲如同嘆息,穿透玻璃撞在眾人心頭。</p><p class="ql-block"> 開局序盤,小林覺的白棋如精密的織機穿梭,邵震中意圖在左下構筑厚勢,白棋輕盈避開正面沖突,第24手三三點角,像一根細針刺破黑棋擴張的野心,轉而在右上悄然扎下根基。邵震中察覺時,白棋實地已悄然領先。</p> <p class="ql-block"> 研究室里空氣凝固。華以剛指著閉路電視:“白棋……太穩了,根本不給震中發力的支點。” </p><p class="ql-block"> 小林覺的棋風宛如蛇口七月粘稠的海風,無形無質卻滲透每個角落,不追求雷霆萬鈞的屠龍,只執著于一分一目的積累。</p><p class="ql-block"> 邵震中幾次試探性打入,都被小林覺以近乎教科書般的應對化解。</p><p class="ql-block"> 白棋第56手,一個看似平淡無奇的二路立,卻如無聲處一道微光,既補強自身,又隱隱威脅著黑棋右下尚未安定的數子。</p><p class="ql-block"> 邵震中陷入長考,額頭沁出的汗珠滑過緊蹙的眉峰,滴落在深藍色軍褲上,洇開一小團深色的不安。</p><p class="ql-block"> 中盤烽煙驟起。邵震中意識到實空不足,黑87手如孤注一擲的匕首,悍然刺向白棋中腹看似飄忽的孤龍!</p><p class="ql-block"> 這一手帶著軍人棋手特有的剛烈,研究室里爆發出低低的驚呼。</p><p class="ql-block"> 觀戰室里,華以剛猛地前傾身體,幾乎碰翻茶杯;聶衛平在主將席上瞇起了眼睛,指間旋轉的鋼筆驟然停住。</p><p class="ql-block"> 小林覺卻無絲毫慌亂,他凝視著黑棋那步破釜沉舟的“刺”,仿佛在審視一件古瓷的紋路。</p><p class="ql-block"> 時間流淌,他指尖白子終于落下——第88手輕盈一跳,如一片羽毛在刀鋒上飄過,借力轉身,反而將壓力彈回黑棋左上大塊。</p><p class="ql-block"> 這步棋精妙絕倫,似太極推手,邵震中蓄滿力道的一擊瞬間落空,反被白棋順勢搜刮,左上黑角目數萎縮,中腹黑棋數子反陷入白陣包圍,變得滯重笨拙。</p><p class="ql-block"> 小林覺的棋風在此刻顯露出可怕的內力——他像最老練的漁夫,不撒網,只用細密的絲線層層纏繞,讓對手的掙扎最終成為勒緊自己的繩索。</p><p class="ql-block"> 邵震中指尖冰涼,仿佛回到二十年前南京軍區棋隊的冬訓營。</p><p class="ql-block"> 窗外大雪紛飛,老隊長的話擲地有聲:“震中,棋如用兵,勝負常系于一念之靜!” </p><p class="ql-block"> 然而此刻,小林覺的棋如同深海無聲的潛流,正一點點吞噬著棋盤上的希望。</p><p class="ql-block"> 進入官子,研究室氣氛如繃緊的弓弦。小林覺的收束如精密的鐘表齒輪咬合,每一手都在盤面上刮起微小的風暴:第132手一路扳,黑角被迫退讓;第146手二路點入,黑邊空被壓縮得只剩薄薄一層。</p> <p class="ql-block"> 邵震中竭盡全力追趕,但小林覺的官子如同他折扇上素雅的竹紋,看似平淡卻無隙可乘。盤面差距如同沙漏里的細沙,在雙方落子聲中無可挽回地滑向白方。</p><p class="ql-block"> 當小林覺落下第214手時,邵震中盯著棋盤,感覺那361個交叉點忽然變成了無數雙灼熱的眼睛——北京總參宿舍樓里徹夜亮燈的棋友,南京軍區翹首以盼的老戰友,還有聶衛平在主將位上沉默如山的身影……</p><p class="ql-block"> 他閉上眼,兩秒,再睜開時,眼底血絲如網。他伸出手,指尖劃過微涼的棋罐邊緣,拈起兩顆黑子,輕輕放在棋盤右下角——認輸。</p><p class="ql-block"> 寂靜無聲,小林覺起身,對著邵震中深深鞠躬,姿態如京都古寺檐角凝固的弧線。</p><p class="ql-block"> 邵震中起身還禮,軍裝筆挺依舊,但肩背的線條似乎被無形的重擔壓彎了一瞬。他簽字時,筆尖在記錄紙上留下一個深深的墨點,像一顆凝固的淚。</p><p class="ql-block"> 3:4,中方首次落后。窗外,蛇口港的探照燈驟然刺破雨幕,短暫地照亮邵震中蒼白的側臉,旋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沒。</p><p class="ql-block"> 消息如寒潮席卷全國,北京一間煙霧繚繞的棋友聚會中,收音機里播音員的聲音沉重如鐵:“邵震中七段執黑惜敗……”</p><p class="ql-block"> 瞬間死寂,隨即響起茶杯被重重頓在桌上的碎裂聲。南京軍區大院,幾位老棋友在路燈下久久佇立,一人猛地一拳砸在梧桐樹干上,樹葉簌簌落下。</p><p class="ql-block"> 邵震中把自己關在賓館房間,窗外深圳特區璀璨的霓虹映在未收的棋盤上,黑與白冷冷對峙,無聲地復刻著白天的廝殺。</p><p class="ql-block"> 他一遍遍復盤,手指停在黑87那步孤注一擲的“刺”上,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p><p class="ql-block"> 窗外霓虹在棋盤上流淌,那一步“刺”仿佛在光怪陸離中灼燒著他的指尖——當時小林覺眼中是否掠過一絲早已洞悉的微光?</p><p class="ql-block"> 這念頭如同海蛇,噬咬著他軍人的自尊。失敗的重負壓得他幾乎窒息,窗外特區沸騰的燈火與紋枰上凝固的敗局,割裂成兩個世界。</p><p class="ql-block"> 小林覺的五連勝狂潮由此開啟,如臺風橫掃中國棋壇,曹大元、江鑄久、劉小光……</p><p class="ql-block"> 一個個名字倒在他的精密控制之下。中國棋院氣氛凝重如鐵,只有聶衛平主將室徹夜不熄的燈光,像漆黑海面上最后一座倔強的燈塔。</p><p class="ql-block"> 當馬曉春最終以半目微差險勝小林覺時,中國棋院爆發出壓抑已久的吼聲,馬曉春虛脫般滑坐在椅子上,臉上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p><p class="ql-block"> 然而,日本隊尚有片岡聰、山城宏、酒井猛、武宮正樹、大竹英雄五座雄關,聶衛平最終踏上了“一挑五”的絕壁征途。</p><p class="ql-block"> 他后來在自傳中寫道:“每次閉上眼,面前浮動的是蛇口海上世界那盤棋,邵震中簽字時手背上凸起的青筋……那不是他一個人的棋,是整個中國圍棋渡劫的棋。”</p><p class="ql-block"> 多年后,小林覺在東京的茶室追憶,窗外庭院細雨迷蒙。</p><p class="ql-block"> “邵君那步‘刺’,很銳利。”他捧起青瓷茶碗,熱氣氤氳了鏡片,“但圍棋之道,有時守得住,便是進。” </p><p class="ql-block"> 茶香裊裊,仿佛當年蛇口海上世界那盤棋的余韻,無聲訴說著勝負之外,屬于一個時代的重量與韌性。</p><p class="ql-block"> 蛇口一敗,如寒徹筋骨的淬火之水。</p><p class="ql-block"> 聶衛平最終在懸崖邊連勝五局,完成驚天逆轉,挽狂瀾于既倒。然而,當聚光燈與歡呼涌向英雄,邵震中獨自站在蛇口那間復盤室里,望著窗外南海沉沉的夜色。</p><p class="ql-block"> 海潮聲隱隱傳來,如同無數執拗的心跳在黑暗深處匯聚——那不是終結的潮音,而是另一段鐵血征程在磨刀石上嘶鳴的序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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