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鈴檐下三十年：姨夫與我的薩拉齊關帝廟情結

陳浩

在薩拉齊鎮市井喧囂的褶皺里，一座朱漆斑駁的廟宇靜立了近三百年。推開它厚重的木門，時光的塵埃簌簌落下，顯露出一座塞北邊陲的信仰豐碑與生活史詩——薩拉齊關帝廟。它絕非僅是青磚灰瓦的堆砌，而是晉商血脈在草原生根的圖騰，是蒙漢文明碰撞交融的活態見證。這份滄桑與厚重，對我而言，還纏繞著一縷私人的情愫。少時赴薩拉齊考試、運動會比賽、當兵體檢等，常寄居姨母家，一住就是好幾天。姨夫戴子良在旗公安局任職，更是一位深愛文史的文化人。他總喜歡與我聊起薩鎮的掌故，尤其鄭重叮囑：“一定要去看看咱們薩拉齊的老爺廟。”正是他的指引，讓我懵懂地踏入那扇廟門，自此，我與關帝廟便結下了一段不解的情結。 雕梁畫棟間的忠義之魂步入廟院，撲面而來的是北方建筑特有的雄渾與精雕細琢的奇妙共生。雍正年間初建時僅“數椽盈尺”的樸素廟堂，歷經百年商賈合力營繕，終成占地兩千余平米的恢弘群落。九間正殿巍然鎮守中軸，筒瓦硬山頂在塞北晴空下劃出剛勁輪廓。最攝人心魄的，是那些穿越烽煙幸存的藝術密碼：抬頭可見正殿檐下榫頭雕成的猙獰獸首，口銜鐵環，仿佛仍在無聲咆哮；東西配殿山墻上，青磚浮雕的“松鹿圖”在歲月剝蝕中依然透著靈動生機，而“海馬朝陽”、“喜鵲登梅”的鏤空磚雕殘片，則像散落的華章，訴說著當年“丹堊其宮，金碧其像”的盛景。大殿深處，一尊六尺關公坐像凜然生威，綠袍金甲，蠶眉微蹙，右手長須及胸。關平托印、周倉持刀的侍立塑像，雖色彩黯淡，眉宇間的忠勇之氣卻穿透時光。仰望藻井，“氣壯山河”巨匾高懸，八仙遨游于彩云亭閣之間，木刻刀工之精妙，令今人屏息——這哪里是廟宇？分明是一座用磚木金石寫就的立體史詩。 壁畫長廊里的三國風云若說建筑是關帝廟的筋骨，那東西配殿內殘存的壁畫便是它流淌的血脈。昔日，近百幅彩繪曾環繞殿壁，從“桃園結義”的灼灼桃花，直繪到“水淹七軍”的滔滔白浪，堪稱一部墻壁上的《三國演義》。如今劫后余生的二十余幅殘卷，依舊閃耀著民間畫工驚人的才情：“溫酒斬華雄”里酒尚溫、頭已落的電光石火；“千里走單騎”中赤兔馬的奮蹄與關羽的孤影斜陽；“古城聚義”下張飛圓瞪的環眼與關羽坦蕩的赤誠……筆觸所至，忠奸立辨，義薄云天。這些褪色的畫面，曾是無數塞北移民的精神燈塔，在遠離中原的朔風里，用熟悉的英雄故事溫熱了異鄉的寒夜。 香火鼎沸處的市井心臟關帝廟的生命力，遠不止于神龕前的裊裊青煙。推開東墻月宮門，便踏入香火繚繞的奶奶廟院；西墻小門則連著祖師廟的幽靜——三廟唇齒相依，編織起小鎮多元的信仰圖譜。而廟前那條舊稱“老爺廟街”的大道（今大眾巷），才是薩拉齊真正的脈搏所在。路南那片足球場大的戲場空地，曾是整個土默川的歡場。正月初二“燈油會”的燈火未熄，四月十八“奶奶廟會”的花轎已至，最是五月初五“忻定會”，晉商巨賈一擲千金，連唱十余天大戲。山西梆子的高亢，陜西秦腔的蒼涼，與本地“二人臺”的俚俗小調在戲臺上輪番競艷。場邊貨攤如林，駝鈴叮當，雜耍把式引來陣陣喝彩，十里八鄉的農人攜老扶幼，在香煙繚繞與市聲鼎沸中，完成了一年的交易、娛樂與情感交融。這座廟，是塞外版的“清明上河圖”，以神的名義，聚攏了人間最蓬勃的煙火氣。 廟堂高處的塵世權輿令人驚嘆的是，關帝廟的深邃遠不止于信仰與市井。它朱紅的大門后，竟也是薩拉齊百年風云的決策中樞。清同治年間，管理糧貨錢當的“公行”（商會前身）便在西院廂房撥弄算盤，掌控著塞外商脈；朝廷的團防局在此操練兵勇，刀光映照著神像的肅穆；1925年，國共合作的縣黨部在此運籌帷幄，革命的火種在香案旁悄然傳遞；甚至日偽的鐵蹄踏入時，那些刺眼的偽政權牌匾也曾懸掛于雕梁之下。武術大師云連升的拳腳呼嘯聲，或許還回蕩在某個偏殿的梁間。從商賈行會到團練防務，從革命據點到偽政辦公，這座關帝廟奇妙地兼容了神性空間與世俗權柄，其角色之復雜、承載之厚重，在中華關廟中亦屬罕見。它無聲地證明：在移民拓殖的邊疆，廟宇從來不只是祈福之所，更是維系社會運轉的基石與亂世中的諾亞方舟。 劫波渡盡后的重生之光盛極必衰，古廟亦難逃時代洪流的沖刷。1937年日寇的鐵蹄踏碎了廟會的喧天鑼鼓，香火驟冷；六十年代，醫藥公司機器轟鳴著駛入神殿，配殿成了制藥車間，古壁畫在“破舊”聲中大片湮滅。然而，正是這“被利用”的宿命，讓主體建筑躲過了徹底傾頹的厄運，成為內蒙古西部現存最古老完整的關帝廟宇——比呼和浩特的同類建筑早立一年，比包頭的早矗十二載。當它終于在2014年掛上“自治區文保單位”的銘牌時，那些幸存的磚雕、殘存的壁畫、蒼勁的梁柱，都如同歷劫重生的老者，靜靜等待著一次莊嚴的復蘇。 而今，“重興關帝廟”的呼聲已與美岱召的晨鐘暮鼓遙相呼應。修復它，絕非復原幾間舊屋，而是打撈一段沉沒的塞北文明記憶。當某一天，戲臺上的絲竹再次撥動大眾巷的空氣，當游人指尖輕觸過“松鹿圖”冰涼的磚紋，當“氣壯山河”的金字在重新點亮的燭火下熠熠生輝——薩拉齊關帝廟，這座蒙漢邊疆的精神燈塔，將以其淬煉過的滄桑與堅韌，繼續照亮通向過往與未來的長路。銅鈴在檐角輕響，仿佛二百九十年前初建時的風聲，從未止息，也輕輕搖動著我心底那份由姨夫戴子良先生點染的、關于這座古廟的最初印記與綿長情結。（寫于2022年秋，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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