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不賀軒轅傳奇 <p class="ql-block">夏至這天，太陽行至黃經九十度，耀目之極，煌煌如帝王巡幸于天穹之頂。大地上，萬物仿佛都于這一日抵達了自身光熱承受的極限，空氣里蒸騰著一種焦灼的寂靜。</p><p class="ql-block">在家久坐不，便推門而出，直欲曬一曬這至盛的日光。街巷里行人稀少，樹木的葉子也盡皆低垂了頭，紋絲不動。踱步至一棵老槐樹下，濃密的樹冠篩下些許光斑，竟也熾熱得燙人。陽光潑灑之處，那濃黑的樹影卻極短小，縮成一團，如被驕陽烤化了的墨塊，緊緊依附在樹根周圍——日光高懸于頂，影子便無處可藏，連大地也吝嗇于給其伸展之地了。</p><p class="ql-block">午時三刻，立于院中，竟忽然感到脊背上沁出一絲寒意。太陽正懸于中天，光芒如熔金般潑灑下來，灼得人幾乎睜不開眼，偏偏那無形的寒氣卻悄然自地底升起，鉆入骨髓。這感覺奇異得很，分明是萬物承受著最盛的光熱，可寒意卻隱隱潛行于足底，暗涌于脊梁。盛極的光明之下，竟藏著微弱的冷意，無聲無息地自腳跟爬了上來。童年時曾有一次夏至日，我捧著西瓜，雀躍著要去向鄰家賀節，卻被祖母一把攔下。她面龐凝重，眼中竟有一絲肅穆的懼憚：“今日不可賀，太陽爺要轉身了。”我那時不解，只記得她語氣里那股不容置喙的敬畏，仿佛正午的烈日里也藏著某種不能道破的玄機。及至后來翻檢古書，赫然看見“日長之至，日影短至，故曰夏至……夏至陰氣起，君道衰，故不賀”幾句。原來古人早已洞悉，那高懸的日輪行至頂點的一瞬，正是陽極而陰始萌動之際——盛大抵達了巔峰，便只能轉身向下去了。古人們，確實深諳天道盈虧之理。他們敏銳地體察著光影的流轉，窺見了夏至盛極之日悄然萌動的陰氣。所謂“不賀”，并非冷漠，而是對天道循環一種肅然的敬畏與謹慎的順應。他們如同看著那團縮在槐樹根下的影子，早已知曉光明抵達極致后，影子便注定要一寸寸伸長。賀喜的喧囂，豈非對那即將到來的“君道衰”的渾然不覺，甚至是一種冒犯？盛極必衰，此乃天地間無可移易的法則。草木榮枯，日月遞照，人間興替，無不受此鐵律的牽引。夏至不賀，這樸素得近乎執拗的禁忌里，浸透了先民對自然偉力的體認與俯首。他們從不敢輕慢這盈虧之道，唯恐一點盲目的歡呼，便驚擾了天地間那宏大而無聲的轉身。暮色四合，我獨自踱回院中。白日里縮成一小團的樹影，此時已悄然拉長、舒展，慢慢覆蓋了更多的土地。黑暗如墨汁般在腳下彌漫開來，漫漶著，無聲地侵吞著白晝的領地。我回望那輪西沉的落日，它光芒收斂，沉靜地告別。這一日，古人選擇不賀。我想，或許不賀，恰是另一種面對盛衰輪轉的清醒與謙卑——那于至盛處悄然萌動的陰寒，既昭示著萬物流轉的必然，亦為驕矜熾熱者敲響了一記警世的長鐘。夏至不賀，原來這沉默的儀式里，深藏著對天道運轉的洞明與順應。原來最盛大的光明之下，匍匐著最幽微的寒意，而最幽微的寒意里，又正默默孕育著下一次無聲的循環。這日黃昏，我早早點亮了燈，卻又早早熄滅了。讓那漸漸展開的暗影，從容地漫過我的身體，無聲浸潤著夏至之后即將蔓延的漫長日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