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爹娘遠行

簫--強(簫夫)

娘走了，永遠去了遠方。 在五月九日的黃昏里，她躺在我的臂彎中，氣息漸弱，面容竟浮起一絲安詳的笑意，仿佛只是沉入一個悠長的夢。前一天，姐夫已先一步離去。想來，娘是怕他孤身遠行太過寂寥，次日便也輕輕闔上眼簾，隨他去了。在她生命最后的微光里，我教弟弟徒勞地為她做心臟復蘇，自己則俯身，為娘做人工呼吸，將一口氣息渡入娘的口中。明知無望，我們還是拼命想拽住娘的身影，不愿過早地淪為這世間的無娘孤兒。 五十歲，送娘遠行。這于我，是半生承歡膝下的福分，亦是生命驟然失重的茫然與蒼涼。娘在，無論走到哪里，根脈所系便是家。娘一走，腳下的故土頃刻間便成了遙遠的故鄉，一個再也回不去的坐標。 我這一生，命運多舛。是娘，用她單薄的身影，為我撐過無數漫漫長夜。八歲那年，一場兇險的急性化膿性腦膜炎，高燒噬毀了我的左腦。自此，“傻子”成了我甩不脫的標簽。娘年復一年，在盛夏時節鉆進老家的深山，采挖各種草藥。曬干、研磨、搓丸……用苦澀的藥丸，熬煮著我那糾纏不休的頭疼。或許是娘的虔誠撼動了上蒼，竟讓這“傻兒”終得靈光一現，得以翻越秦嶺，在古城西安踏進了大學的校門。 無論走到那里，娘每次在電話那頭的第一聲詢問，永遠是：“頭還疼嗎？”她最深切的恐懼，是怕我走在她前頭，怕那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剜心之痛。她早已嘗過那滋味——同樣是在五月的深夜，雨如瓢潑，山路泥濘如漿。娘和鄰家哥哥背著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奔向縣醫院。那一夜，冰冷的雨水裹挾著死亡的陰影，娘已真切地觸摸過我即將離去的冰涼。 娘終究是走了，帶著那抹最后的微笑，去了我們再也無法企及的遠方。 娘走不到月余，父親也猝然離去。他腳步匆忙，分明是朝著娘遠行的方向奔去了。是刻骨的不舍？抑或是遲暮的懺悔？ 父親走在六月三日清晨七點。彼時，通宵熬夜加班的我，正蜷縮在辦公室的沙發里昏睡。九點驚醒，手機已被未接來電和姐姐的微信留言擠滿：“父親走了。”那一刻，心中竟是荒蕪的漠然，無悲無傷，只余一片木然。機械地塞了幾件衣服，便從南方的暖陽里，倉皇撲向北方故土的哀慟。 父親也遠行了，緊追著母親的步履。 他，也曾是懷揣熱望的少年。五十年代末的中學畢業生，在那個年代，算得上是鄉間的“文曲星”。可惜命運將他囿于秦嶺南麓的小山村，滿腔抱負只能在貧瘠的黃土地里刨食，終被無情的歲月碾作齏粉。自記事起，家中便常是父母的爭吵聲，有時候甚至拳腳相加。最深的記憶，是他曾打斷我的一根肋骨。是娘和年輕的姐姐，用家里那輛笨重的農用平板車，拉著我在坑洼的土路上顛簸。每一次震蕩都如刀剜骨，那份蝕骨的疼痛里，我對他的恨意也如藤蔓般瘋狂滋長。直到大學畢業，遠赴南方立業成家，自己也做了父親，才在時光的褶皺里，隱約觸摸到他心底深埋的無奈與不甘。 父親的晚年，浸透了孤寂的凄涼。他沉溺于往昔的記憶里，生命的燭火早已黯淡無光。身邊的親人，幾乎都成了他怨懟的對象，尤以母親為甚。今年四月，我回鄉接他入院治療，他竟像個無助的孩子，賴坐于地，執拗地非要娘陪他同去。后來在醫院里，我告訴他：“活，要笑著活；死，也要笑著死。”他聽進去了，鄭重地對我說：“ 笑著生，笑著死，你們也要笑著送我走。” 不曾想，這竟成了他留給我最后遺言。 我遵從父愿，眼里藏著淚，含著笑，目送他追隨母親的身影，消隱于遠方的蒼茫。 送爹娘遠行，從此，我成了漂泊的無根浮萍。送爹娘遠行，從此，故園山水，都喚作他鄉。 離開家鄉的那天上午，我在爹娘長眠的墓前，不慎摔斷了第一椎骨的側骨。強忍著錐心刺骨的劇痛，我登上了南下的列車。抵達后直奔醫院，主治醫師檢查后，半是寬慰半是調侃地說：“承重墻沒事，你很幸運。”心頭猛然一熱———我知道，這定是父母遠行前，最后一次伸出無形的手，護佑著他們漂泊的孩子。 爹娘已去遠方，家鄉，從此亦成了我心中永不能至的遠方。 娘用她的一生，守護我走過風雨飄搖的五十年。往后迢迢長路，再無人將我如孩童般珍重守護，再無人為我點亮歸家的燈盞。 在這篇文章的末尾，容我將自己的遺囑，告知天地，也告知我的孩子：無需為我準備方寸墓地。待生命之火燃盡，請將我的骨灰，輕輕灑在母親的墳前。生時未能長伴娘親左右，死后，就讓我化作一縷風塵，追隨母親，去往那永恒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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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爹娘遠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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