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大附院：這里的夕陽分外紅

怡雪

世人皆道，老年是衰敗時節，猶如秋后草木。我觀此間老者，卻似那老槐，外表雖枯，內里生機勃勃，逢春便發新芽，開花結果，不讓他人。??樓道里傳來“嘎吱”的開門聲時，總伴著李老爺子那破鑼嗓子哼的梆子戲。這位八旬老人常頂著滿頭黑黝黝的頭發，拎著灑水壺在陽臺上侍弄十幾盆月季，逢人便說他八十多的年紀，十八歲的心態：“昨兒新開了朵并蒂蓮，快來看個新鮮！”他那沒有絲毫被皺紋簇擁著的眼睛笑起來，倒比樓下快遞站的小年輕更顯活泛。??這些老人身上都帶著股通透勁兒。他們像被盤出包漿的老物件，不再執著于锃亮如新，反而珍視每道裂紋里的故事。??黃昏的光線最宜編織人情。八號樓里，有一位叫羅蒙的老師傅。他退休前是醫院里的中層領導，同時也是修理部的高級工程師。如今，義務幫鄰居修小家電。那些生銹的、缺角的，在他粗糲的掌心排著隊，“電容老化就像人老眼花，”他擰著螺絲刀慢悠悠道，“換個小零件又能用十年。”，這位吃飯請不動的羅師傅，比美國前總統羅斯福的名氣還大。怡雪贊譽他：“夕照偏明桑榆晚，秋光不遜海棠春。”??這些身影讓我浮想聯翩，或許幸福的晚年本該如此——不必做展覽館里光鮮的展品，寧可當只家常的粗陶碗，盛著溫熱的小日子，在尋常飯桌上繼續散發樸實的暖意。? 忽然覺得，所謂歲月靜好，不過是與時光達成了某種默契。就像小區圍墻上那些爬山虎，明知秋霜將至，仍不慌不忙地給每片葉子鍍上金邊。　半夜三更，常見馮智慧、馬安柱諸公已鋪紙研墨。 以前常見馮君寫“壽”字，一筆到底，觀者喝彩，他卻只呲牙笑道：“少時練過。”這哪里是寫字，分明是將六十年的光陰，都凝在這一豎一橫之間了。墨香氤氳中，清瘦的脖頸下的青筋微微顫動，每一筆都是對歲月的溫柔抗拒。 馬安柱先生的手，是一雙奇特的手。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早年行醫，名聲頗著。他看病時不急不躁，開方子時，那字跡卻是龍飛鳳舞，藥房的人說，馬先生的方子，光是看著那字，病就好了一半。這話自然是夸張，但也可見其書法之妙。 后來先生退了休，便專心于書法。他的字，有人說有“金石氣”，又有人說有“山林氣”。我看倒未必，不過是多年行醫，手下自有分寸，那字的筋骨，是拿捏慣了醫療器械的手指自然帶出來的力道。 先生教人寫字，最忌“描”。他說：“寫字如行醫，最怕猶豫。一下筆，便須肯定，如同下針，下刀，容不得半點遲疑。”這話頗有意思。我看過不少書法家寫字，有的確實如先生所說，是在“描”，筆尖在紙上躊躇不前，生怕出錯。而先生寫字，筆走龍蛇，一氣呵成，錯了也不改，倒顯出幾分真性情來。 看先生寫字是一種莫大的享受，有時寫好了，看看，覺得不滿意，便揉作一團，重新再寫。有人覺得可惜，要那寫壞了的，先生卻道：“醫不好病，是害人；寫不好字，是欺心。兩樣都做不得。” 先生最喜寫“醫者仁心”四字。寫得多了，竟有了各種變化，時而剛勁，時而溫潤。有人問他，為何總寫這幾個字。先生道：“醫者，仁術也。不仁不可為醫。寫字也是這般道理。” 如今先生已很少為人看病，但那雙手，依然保留著醫者的穩重與精確。看他寫字，總令人想起他望觸扣聽時的神情——專注而平和，仿佛置身于無人之境。 墨香與藥香，在這雙手上，竟融合得如此自然。　那邊廂，馮文秀、龐隨軍幾個圍坐石桌，海闊天空，談文論藝。他們寫的文章發在醫院群里，沒有讀懂的只道是老生常談，殊不知，他們的每個字都是從時光中凝煉出來的。文字在他們筆下，在老年讀者的眼里，成為預防阿爾茨海默病的利器。　跳舞跳瘋了的杜莉，踩著倫巴的鼓點來到了新疆，整個戈壁都成了她的廣場。笑聲從她唇邊滑落，像斷了線的珍珠項鏈，一顆顆滾落在天山腳下，發出清脆的聲響。每一顆都映著晚霞的顏色。細看時，那分明是一支未跳完的探戈——化作絲綢的波浪，在晚風里輕輕蕩漾。 說來也怪。時光這把刻刀，在別人臉上雕出滄桑，在她們這兒卻顯得力不從心。原來石頭若是會跳舞，連歲月也要甘拜下風。她們旋轉時，連黃昏都跟著傾斜了角度。路過的月亮忍不住踮起腳尖，偷偷模仿她們發梢躍動的銀光，卻總是學不像——那光芒里有六十年的晨露與夕陽，豈是借來的清輝能相提并論？ 舞曲響起時，楊曉娟、張曉娟、宗巧梅等，放下了大大夫的身段，花枝招展，彩衣翩躚，就像在百花叢中飛舞的蝴蝶。淑蘭老師看的心存不服，忽作下腰動作，驚得旁人連忙去扶，她卻若無其事的穩穩站定，臉上飛起少女般的紅暈。“年輕時坐辦公室，把身子坐僵了，如今要倒著活回來。”這話說得俏皮，內里卻藏著多少不甘。 說實在的，不服不行，她們的舞步踏碎了“老態龍鐘”的刻板印記，腰肢擺動間，盡是生命的韌性。今天，她們和女兒走在一起，都當作是姐妹，誰能看成是母女。　附屬醫院老干科堪稱“獲獎專業戶”。活動室的墻上獎狀已掛滿半壁，余粗略的數了數，大約有三、四十之多。劉永才書記卻道：“不算多，年年添加著了。”這般勁頭，倒叫后生慚愧。他們的皺紋里積著智慧，也攢著頑童般的淘氣。　李科長的辦公室總飄著茶香，成了老友們吐露心聲的港灣。孫大夫被問年歲，只笑著搖頭：“記不清了，反正夠老，也夠年輕。”這般通達，怕是歲月打磨出的智慧。而今，斯人已隨天邊云彩遠去，倒叫我們這些留下的，更懂珍惜當下。　丁旺老書記教孩童寫毛筆字時，枯瘦的手指與稚嫩的小手同握一支筆；老張每月從退休金里分出五百專買閑書，老趙則把積蓄換了個“不說話的按摩師”……這些瑣碎日常里，藏著老人們對抗寂寞的良方。　黃昏的活動室里，笑聲穿透走廊，就連面神經麻痹的人的臉上也會浮起一絲笑意，把扭曲了的臉龐又校正了過來。就連養生專家都說，這是最好的康養藥方。 我想，老來的幸福，不過是疼痛尚能忍受，記憶尚未荒蕪；是雖被歲月剝蝕，卻還有能力給予；是明知生命有限，依然種下明年才開的花。　人生七十，原可以這樣活法——如老槐抽新芽，在枯槁處綻放意想不到的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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