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夏至日，鉛云低垂，天幕如一張飽蘸了水汽的舊宣紙，被無形之手揉皺，沉沉覆壓于梅溪湖上。湖水凝碧如鏡，對岸樓宇恍若懸浮于琉璃世界，卻終被云層深處翻涌的墨色浸染、暈開，氤氳成一片欲傾未傾的雨意，懸在人心頭。</p><p class="ql-block">恰在此時，廚房的煙火人間，爭執(zhí)之聲如豆莢炸裂。母親細詢冬瓜湯的秘辛，先生卻錯將高壓鍋里蒸騰的豬腳認作羹湯。母親慌忙辯白，尾音里已洇開急切的漣漪：“那是蒸豬腳，非是湯！”旋即，目光掠過餐桌上疏落的碗碟，眉峰如聚，話語里裹著無法藏掖的薄怨：“掌勺時總該思量，我女兒是沾不得辣的。”</p><p class="ql-block">這般場景，早已是生活這方小小舞臺上反復(fù)搬演的折子戲。先生常喟嘆母親執(zhí)拗如石，聽不得旁音，偏喜將新鮮菜蔬引入家門，卻任冰箱深處舊物悄然蒙塵，結(jié)霜。而母親在灶臺這方疆場經(jīng)年鏖戰(zhàn)，自有她鐵馬金戈的烹飪兵法，最忌他人在側(cè)指點江山。</p><p class="ql-block">先生的理，母親的倔，在日常瑣屑的碰撞里濺起無數(shù)微小的火星。為了護佑掌上明珠，母親常將委屈囫圇咽下，只在心堤將潰時，才瀉出幾縷低微的辯白。</p><p class="ql-block">先生可還記得？往昔與他父母同檐而居，老父行事如風(fēng)過無痕，全無疆界，他大姐的電話線里，也總纏繞著那句“萬事須順老人意”。彼時家中高朋滿座，宴席如流水，我亦始終端坐其間，笑意溫婉如初綻的蓮，未曾讓一絲不耐浮于眉梢唇畔。如今換作我母親，日日在這煙火鼎鼐間躬耕，換得的卻是先生的疏離與挑剔。他或許覺得母親來自鄉(xiāng)野，不解世故的繁復(fù)經(jīng)緯，卻不知人心皆是一盞玲瓏剔透的琉璃盞，點滴冷暖，早已在杯壁無聲刻下印痕。</p><p class="ql-block">我倚于床頭，窗外未落的雨意與室內(nèi)斷續(xù)的爭執(zhí)聲，一同在空氣里浮沉。曾經(jīng)，這些話語如細密銀針，刺得人輾轉(zhuǎn)難眠。如今，心湖深處卻漸漸沉淀出一種釋然的澄澈。母親護犢情深，若先生能多施以春風(fēng)化雨般的溫存，她又何須次次如護雛的老母雞，將我緊緊攏于羽翼之下？只是歲月如刻刀，早已將那份倔強深深鐫入她的骨血，如同虬結(jié)的老樹根須，盤繞于磐石之上，非人力所能輕易搖撼。聽同窗聊起家中長輩的固守，我方徹悟：山河易色，本性難移。與其執(zhí)拗于雕琢他山之石，不如安然接納這生命的本相，如接納四季輪轉(zhuǎn)，風(fēng)雨有時。</p><p class="ql-block">先生的微詞偶如風(fēng)過檐鈴，斷續(xù)響起。而我的心緒，已悄然越過此間煙火，勾勒出未來的圖景：待兩個女兒如雛鳥振翅，飛出高考的樊籠，便讓我們各自循著心之所向，奔赴下一程山水吧。人生如白駒過隙，于指間倏忽流走。與其在相互的指摘與怨懟中消磨這有限辰光，不如各自珍重，以祝福為舟揖，從容作別。然后，隨遇而安，如順應(yīng)這夏至?xí)r節(jié)的天意——該落的雨，自會落下。我們只需靜守一隅，任時光如溪水般汩汩流過，將一顆心，緩緩打磨成河床深處溫潤的卵石，圓融、平和，映照云影天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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