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石語長歌</p><p class="ql-block"> 文/勁草</p><p class="ql-block"> 山西聞喜郭家莊村口,當夕照熔金,暮色如酒,道路兩旁默立著的石牌坊與碑亭群便悄然蘇醒,它們如同被歲月遺忘卻兀自倔強的老者,挺立著六柱五門三重檐歇山頂的巍然身姿,聳立在這片晉南厚土之上,肅然高約十五米——這是清光緒年間為鹽提舉仇嘉謨之母孫宜人傾力建造的節孝豐碑。兩道扇面門如凝固的屏風,其上人物故事與花草浮雕歷歷在目,平板枋與石柱間,那些鐫刻的額題與對子,依舊清晰如訴,仿佛凝固了百年前深沉的敬意與無盡的緬懷。牌坊高處,“圣旨”匾額威嚴如故,其下“絲綸煥”三字與“節孝坊”之名,層層疊疊,無言昭示著一位母親被皇家旌表的無上榮光。梁上浮雕更似一幀無聲史詩:帝王端坐,群臣踏云奔趨,武官策馬揚鞭,畫面流轉間,昔時皇家恩榮與家族忠孝,盡數定格于這堅硬而又溫存的石紋深處。</p><p class="ql-block"> 牌坊四周,五座碑亭如忠誠的衛士,沿村口道路靜立百三十米。路東二亭,路西三亭,除卻十字歇山頂的仇毓鏡神道碑亭卓然鶴立,余者皆單檐肅穆。它們并非冰冷的石陣,而是一曲凝固的家族長歌。仇毓鏡神道碑亭上,“榮膺國典” “圣旨”字樣氣度雍容,額坊間福祿壽三星含笑,鹿鶴同春靈動,更有負重羅漢在石壁間沉默地訴說堅韌。亭柱楹聯蒼勁:“創業成家澤留燕翼;引年尚德寵荷龍章”——這絕非虛飾之詞,恰似梁思成先生當年考察山西后曾感喟:“坊表之設,旌德而彰善,其雕鏤之精,足征一地文脈之深厚。” 不遠處仇氏三兄弟德行碑亭內,“寬厚襟懷傳梓里,清高品望重桐鄉”的聯語,與“壎笙媲美” “山高水長”的橫額遙相呼應,兄弟同心之德,如《詩經·淇奧》所詠:“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溫潤與高潔,早已滲透石髓,化為永恒鄉梓記憶。</p><p class="ql-block"> 石群沉默,但歷史的風雷曾在其筋骨之上刻下深痕。上世紀烽火連天時,炮聲曾驚破此地的寧靜,一塊彈片如命運不懷好意的獠牙,狠狠楔入牌坊的浮雕深處。彼時,石雕下曾蜷縮著避難的婦孺,她們屏息于祖先的榮光與庇佑之下,將驚惶的臉頰緊貼冰涼卻莫名令人心安的石面。仇家后人仇老漢至今憶起祖父的講述,眼中猶有痛色:“炮火過去,先人們撫摸著那處新傷,沉默良久,只說了一句:‘石頭硬,咱郭家莊人的脊梁,得比這石頭更硬。’ ” 那傷痕,遂成了另一種銘文,無聲訴說著一個家族乃至一個民族在苦難中的堅韌守望。</p><p class="ql-block"> 斗轉星移,石群一度被時光的塵埃與無知的涂寫悄然遮蔽。直至近年春風化雨,文保之識蘇醒。2013年3月5日,它們終被鄭重列入第七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名錄。2019年修繕告竣之日,仿佛古老魂靈被輕輕喚醒。村民老趙手持軟布,沾著清水,如同為久別親人拂去滿面風霜,細細擦拭著“節孝坊”基座上的銘文。水珠滑落,石上“誥授奉直大夫提舉司仇嘉謨之母孫宜人建坊”的字樣歷經百年幽暗后,重新在日光下閃爍出清晰而溫潤的光澤。那一刻,歷史與現實,在水的浸潤與手的溫度中完成了莊嚴的交接,正如詩人所悟:“石不能言最可人”,這無言的石群,正以復活的紋理與重光的神采,與當下進行著深邃的對話。</p><p class="ql-block"> 夜色如墨,萬籟俱寂。村口石坊的巨大輪廓融入星空,月光如水銀瀉地,悄然流淌在那些負重羅漢和策馬武官凹凸有致的衣褶與眉宇之間。恍惚間,牌坊基座上那只背負著沉重石碑的赑屃,仿佛在月華中微微昂首,石質的眼瞳竟流轉過一絲幽邃的光。一個蒼涼而渾厚的聲音,如同從大地深處傳來,在守夜人迷蒙的耳際低語:</p><p class="ql-block"> “吾立于此百卅余載,沐風櫛雨,觀人世事。非僅為仇氏一門之榮光,實乃一方水土精氣之所凝。汝視梁間人物奔趨,非獨彰皇家之威儀,亦見世人對忠孝節義亙古之仰望;石上三星鹿鶴,豈止祈福祝壽?實乃生民對和美昌寧永世不渝之祈愿。石雖無言,然每一道刻痕,皆是人心所求之印記,歲月所鑄之箴言。”</p><p class="ql-block"> 這石之靈韻,超越了物理的堅固,化為一種精神符號。建筑學家李教授曾長久佇立于節孝坊前,感慨道:“這些石頭建筑,是凝固的家族史詩,更是中國鄉土社會倫理秩序與精神追求的立體教科書。每一處雕琢,都在重申儒家‘修身齊家’的古老訓誡。” 同行的詩人林徽女士則被一種更超越的力量擊中,她在筆記中寫道:“面對它們,仿佛能觸摸到時間粗糙而溫暖的肌理。它們不僅是過去的豐碑,更像一面映照古今的巨大石鏡——我們今日所汲汲以求的價值,所困惑的迷失,皆可在這石頭的沉默與鐫刻的榮光中,尋得回響或啟示。”</p><p class="ql-block"> 晨曦初露,第一縷金輝刺破薄霧,精準地照亮了牌坊頂部那威嚴的“圣旨”石匾。石群在光中褪去夜的凝重,顯露出歷劫彌堅的溫潤輪廓。它們無聲矗立,仿佛金庸先生筆下俠之大者的風骨銘刻于石:“為國為民,俠之大者”——這牌坊碑亭所銘記的,正是仇氏一族“引年尚德” “澤留燕翼”的深沉實踐,將個人與家族的德行之光,熔鑄于為國為民的宏大敘事之中。</p><p class="ql-block"> 郭家莊的石頭醒了。從清光緒的榮光里走來,穿越炮火的猙獰,終在新時代的晨曦中,抖落塵埃,重煥神采。這石質的語言,這凝固的長歌,早已超越了仇氏一門的范疇,成為華夏大地上一處關于德性、關于堅韌、關于文化不絕如縷傳承的永恒坐標。當陽光再次鍍亮“節孝坊”上策馬疾馳的身影,那石雕的駿馬仿佛正掙脫束縛,昂首奔向無盡時光——它們背負的,是祖先的榮光與訓誡,奔向的,是民族血脈里那永不磨滅的德性之光與不朽詩篇。石雖不語,其蘊如海,其立如山,其聲如鐘,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長歌未央。</p> <p class="ql-block"> 石語長歌(續)</p><p class="ql-block"> 碑亭群落深處,五兄弟碑亭與婆媳二碑亭默然相對,如同家族血脈在石頭上刻下的年輪。仇氏五兄弟碑亭坐西朝東,五通石碑如五柄直指蒼穹的利劍,分別銘刻著嘉績、嘉謨、嘉樂、嘉猷、嘉會五人的生平。碑文雖經風雨剝蝕,字里行間猶可見“急公好義” “扶危濟困”的灼灼光華。晚清鴻儒俞樾曾言:“碑者,悲也,所以述德紀功,昭示來者。” 五兄弟的勛業雖已隨王朝湮滅,然石上刀痕如心痕,深深刻錄著儒家“達則兼濟天下”的入世擔當。不遠處,仇母趙太君德壽碑亭與薛太君節孝碑亭一高一低,婆媳并立。薛太君碑上“松筠勁節”、“冰雪清操”的銘文,在月光下泛著清冷而堅韌的微光,恍若《詩經·柏舟》所詠:“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這婆媳兩代女性的德壽與節孝,以石頭的永恒,詮釋著華夏女性綿延千載的精神標高。</p><p class="ql-block"> 石痕深處:刀鋒與烽煙的記憶</p><p class="ql-block"> 石群的靜穆之下,潛藏著驚心動魄的傷痕。上世紀中葉的戰火,曾如狂暴的巨獸撲向這寧靜的村落。一枚流彈裹挾著刺耳的尖嘯,狠狠撞入節孝坊繁復的浮雕深處!堅硬的青石瞬間崩裂,猙獰的創口猶如大地泣血的傷口。彼時,村中婦孺正瑟縮于牌坊巨大的基座之下尋求庇護。刺鼻的硝煙中,一位母親緊緊摟著懷中幼子,顫抖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石柱上冰涼的纏枝蓮花紋,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來自祖先的、具象的依靠。炮聲漸歇,仇氏族人從藏身處走出,默默圍聚在受傷的石坊前。年邁的族長仇德厚伸出布滿老繭的手,輕輕撫過那新鮮而刺目的石創,粗糙的指腹感受著碎屑的鋒利與創口的灼熱。良久,他渾濁的老眼環視族人,聲音低沉卻如磐石般堅定:“都看看!這石頭硬吧?可咱郭家莊人的脊梁骨,祖祖輩輩傳下來的這股子氣,得比這石頭還硬!砸得爛石頭,砸不垮人心!” 這彈痕,從此不再是恥辱的印記,而是嵌入家族集體記憶的勇毅勛章,與浮雕上的帝王將相、三星福祿、負重羅漢一起,共同構成一部更為深沉、更為悲壯的立體史詩——它講述的不僅是恩榮,更是劫難中的堅守,是“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的凜然風骨。</p><p class="ql-block"> 拂塵見玉:文脈重光的時代回響</p><p class="ql-block"> 歲月流轉,石群一度被遺忘的塵埃和粗暴的涂鴉所蒙蔽。直至新世紀曙光初露,文化自覺的春風吹遍神州。2013年3月5日,國務院一紙莊嚴的“第七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名錄,如同浩蕩天音,正式確認了郭家莊仇氏石牌坊及碑亭不可替代的文化身份。2019年5月,一場遵循“修舊如舊”古訓的精心修繕工程圓滿告竣。當最后一層防護腳手架撤去,石群洗盡鉛華,重見天日。村民趙老漢,作為仇氏遠親,主動承擔起日常清掃守護之責。晨曦微露,他必提一桶清水,攜一塊軟布,緩步于碑亭之間。清水浸潤布巾,再以無比輕柔的力道,一遍遍拂拭過石雕的每一個角落。水珠沿著“節孝坊”基座上“誥授奉直大夫提舉司仇嘉謨之母孫宜人建坊”那遒勁的刻痕緩緩滾落,百年積塵隨之滌蕩,石面漸漸顯露出溫潤如玉的本質光澤,在朝陽下流淌出內斂而堅韌的生命之光。趙老漢的動作虔誠而專注,仿佛不是在擦拭石頭,而是在為一位沉睡百年的尊長拂去歲月的風霜。那一刻,歷史與現實,在清水的浸潤與指掌的溫度中完成了莊重的交接與對話。著名古建保護專家羅哲文先生曾親臨修繕現場,目睹此景,感慨萬千:“保護文物,不僅是技術的修復,更是心靈的貼近。當村民像對待祖先一樣呵護這些石頭,文化的根脈才算真正接續上了。” 詩人艾青亦有詩云:“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趙老漢每一次的俯身擦拭,正是這深沉之愛在石頭上最樸素的回響。</p><p class="ql-block"> 石鏡鑒今:永恒的叩問與回響</p><p class="ql-block"> 夜幕四合,萬籟俱寂。石牌坊巨大的剪影融入深邃的星空,如一座溝通天地的橋梁。皎潔的月華如液態的銀,無聲傾瀉而下,在仇毓鏡神道碑亭十字歇山頂的翼角上流淌,在負重羅漢虬結的肌肉與沉毅的面容上跳躍,在“榮膺國典”匾額莊嚴的字跡間閃爍。守夜人恍惚間,似見牌坊基座那赑屃(bì xì)神獸,背負著沉重的石碑,在月華的沐浴下竟微微昂起了石質的頭顱!那雙歷經滄桑、本應空洞的石眸深處,仿佛有幽邃的智慧之光流轉。一個蒼涼渾厚、如同從地心深處傳來的聲音,在守夜人的心湖中蕩起漣漪:</p><p class="ql-block"> “吾立于此百卅余載,沐風櫛雨,觀人世事。非僅為仇氏一門之榮光,實乃一方水土精氣之所凝。汝視梁間人物奔趨,非獨彰皇家之威儀,亦見世人對忠孝節義亙古之仰望;石上三星鹿鶴,豈止祈福祝壽?實乃生民對和美昌寧永世不渝之祈愿。石雖無言,然每一道刻痕,皆是人心所求之印記,歲月所鑄之箴言。今人視我,如觀古鏡。汝等所求之‘價值’何在?所惑之‘迷失’何解?或可于吾身之榮光與創痕間,覓得幾分回響,幾分清涼。”</p><p class="ql-block"> 這穿越時空的“石語”,道出了這群建筑超越家族史、成為精神圖騰的本質。建筑史學家李秋香教授曾久久佇立于節孝坊下,對其學生感嘆:“這些石頭建筑,是凝固的家族史詩,更是中國鄉土社會倫理秩序與精神追求的立體教科書。每一處精雕細琢,都在無聲地重申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古老理想,它們是鄉土中國‘禮’的物質化身。” 隨行采風的作家林白女士則被一種更為超越的力量所震撼,她在散文集《石頭的記憶》中寫道:“站在它們面前,指尖輕觸冰涼的浮雕,仿佛能直接觸摸到時間那粗糙而溫暖的肌理。它們不僅僅是過去的豐碑,更像一面巨大而沉默的石鏡——我們當下所汲汲以求的浮名虛利,所陷入的價值迷茫,所困惑的精神家園何在,皆可在這石頭的沉默不語與鐫刻的千古榮光中,照見其蒼白或獲得某種沉潛的啟示。”</p><p class="ql-block"> 晨曦新章:石頭醒來的大地</p><p class="ql-block"> 東方既白,薄霧如紗。當第一縷金色的晨曦刺破云層,精準地鍍亮了牌坊頂端那象征著至高榮譽的“圣旨”石匾,整座石群仿佛被瞬間注入了生命。它們抖落夜露的凝重,顯露出歷劫彌堅、溫潤如玉的輪廓,在嶄新的晨光中巍然矗立,沉默而莊嚴。其姿態,恰如金庸先生筆下對“俠之大者”的經典詮釋:“為國為民,俠之大者”——這牌坊碑亭所銘刻與彰顯的,正是仇氏一族“引年尚德” “澤留燕翼”的深沉實踐,是將個人修為與家族德行的光芒,主動熔鑄于為國為民的宏大敘事之中的精神圖譜。這圖譜,在新時代的晨光中被重新擦亮、激活。</p><p class="ql-block"> 郭家莊的石頭,醒了。</p><p class="ql-block"> 它們從清光緒年間的皇家榮光中走來,穿越戰火硝煙的殘酷洗禮,歷經歲月塵埃的暫時蒙蔽,最終在新世紀的曙光與文保的春風里,抖落一身滄桑,綻放出歷久彌新的神采。這石質的語言,這凝固的長歌,早已超越了仇氏一門的族譜范疇,升華為鐫刻在華夏大地上的一處永恒坐標——它標記著德性光輝的永恒追求,彰顯著面對苦難時的不屈堅韌,更昭示著五千年中華文脈那生生不息、不絕如縷的偉大傳承。</p><p class="ql-block"> 當朝陽的金輝再次鍍亮“節孝坊”上那位策馬揚鞭、疾馳向前的武官浮雕,那石雕的駿馬仿佛正奮力掙脫基石的束縛,昂首長嘶,四蹄騰空,意欲奔向無盡的時光長河——它們所承載的,是祖先用生命與德行書寫的榮光與訓誡;它們所奔赴的,是融入整個民族血脈深處、那永不磨滅的德性之光與不朽的精神詩篇。</p><p class="ql-block"> 石雖不語,其蘊如海,深藏千年智慧與滄桑;石立如山,其骨錚錚,鑄就民族不屈的脊梁;石聲如鐘,其鳴悠遠,警醒后世勿忘來路與歸途。</p><p class="ql-block"> 在這片被黃河滋養、被厚土承載的古老土地上,在郭家莊村口這條尋常而又非凡的道路兩旁,仇氏石牌坊與碑亭群的壯麗長歌,穿越時空,依舊在晨風暮靄中,在每一個駐足凝望的心靈深處,永恒回蕩,未央不絕。它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句無聲的箴言:唯有將個人的德性之光匯入民族精神的星河,才能在時間的長河中,獲得真正的永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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