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深處

北方

夏雨初歇，每每憶及故鄉，便仿佛感到一股清涼從腳心透入，直浸入骨髓深處。 那時，雨后的村子泥濘一片，我和伙伴們便脫了鞋襪，赤腳于泥漿里嬉戲，尋找車轍里的小水洼，再將它們小心連綴起來，漸漸地竟匯成了一條蜿蜒的小水流。這微細的水流，如同一條初生的生命，無聲地匯入更大的溪流，終歸融入南陽湖的懷抱，亦像我們童年的時光，悄然匯入時光的海洋，一去不復返。 雨后的道路，濕泥黑潤，仿佛吸飽了水分的墨塊。車轍如刻，深深印在泥地上，中間蓄了水，清亮明凈，竟像嵌在地面上的小鏡子。我們赤著腳丫，小心地踩在車轍旁，踮著腳尖，用腳趾將鄰近的水洼勾連起來。腳趾縫間擠出的泥漿，微涼微滑，如初生的蝌蚪游過皮膚，癢癢的，又令人欣喜。那泥水竟如線一般，乖乖地流進另一洼水里，水線在泥地上曲折前行，漸漸匯聚成了一條淺淺的溪流，映著雨后初晴的天空，倒映出我們俯身探看的臉龐——稚嫩而專注，仿佛在完成一項驚天動地的工程。 溪流一旦形成，便自然有了方向。我們便追著它跑，如同追隨著一尾靈動的游魚，一路奔向村外，奔向那開闊的南陽湖。腳步踩過泥漿，發出噗嗤噗嗤的聲響，似一首歡樂的童謠，在空曠的村野間回蕩。泥水四濺，濺到我們的腿上、臉上，大家卻毫不介意，反而笑得更加響亮，笑聲驚起了路邊柳樹上停歇的鳥兒，撲棱棱飛向遠處，也驚得岸邊的青蛙“撲通撲通”躍入水中。這聲音與我們的歡叫混在一起，成為夏季里最歡快的一章。 泥濘小路盡頭，便是南陽湖。湖上鋪滿了荷葉，層層疊疊，如綠色的海浪，一直涌到天際。荷葉上滾動著雨珠，晶瑩剔透，如同散落的珍珠，在陽光下閃耀。蓮蓬從葉間探出頭來，飽滿青碧，仿佛無數支挺立的碧玉筆頭，驕傲地指向天空。我們跳入水中，水并不深，剛好沒到我們胸口。水是溫熱的，裹住身體，水草輕輕纏繞腿腳，如同湖水的撫摸。我們撥開肥大的荷葉，在葉莖之間穿行，尋找成熟的蓮蓬。采下蓮蓬時，斷莖處滲出乳白的汁液，散發出一種獨特的清香，帶著湖水的腥氣，亦帶著生命的清甜，這氣味便長久地留在了記憶的深處。 有時，我們幾個頑童趁守塘人瞌睡之際，偷偷劃著岸邊廢棄的破木船溜進藕池深處。那船朽舊不堪，船底洇著水，劃起來吱呀作響，似乎隨時都要散架。我們屏住呼吸，緊張又興奮，手忙腳亂地撥開擋路的荷葉，向蓮蓬最密處前進。荷葉的邊緣有細密的鋸齒，不小心蹭到胳膊，便留下一條淺淺的紅痕，火辣辣地疼。突然，守塘的老漢在岸上驚醒，發出震怒的吼聲。我們嚇得魂飛魄散，慌忙掉轉船頭，拼命劃水，破船在水里歪歪扭扭地逃竄，身后是老漢的怒罵聲和飛來的土塊。等到終于逃到安全處，互相看著彼此驚魂未定的狼狽樣子，卻又忍不住拍著船幫大笑起來。那笑聲里，有劫后余生的慶幸，更有冒險得逞的快意。蓮蓬在懷里散發著青澀的香氣，那香氣里，裹著自由的味道和驚險的滋味。 回到岸上，坐在曬得滾燙的河堤上，我們剝開蓮蓬。蓮子青綠可愛，像一顆顆碧玉珠，剝去外面那層嫩綠的皮，露出雪白的蓮子肉，放入口中，清甜脆嫩，帶著湖水的氣息。蓮心是苦的，但我們那時是不怕苦的，連心嚼碎，苦味彌漫開來，倒反襯出蓮肉的甜。那苦與甜的交織，竟也成了童年滋味的隱喻——后來才明白，那初識的苦澀，已是日后人生況味的預演。 蟬從早到晚，不知疲倦地嘶鳴著，如同一張無形的網，籠罩了整個村莊。那聲音高亢而單調，像是無數細小的鋸齒在切割著空氣。午后，村莊在蟬鳴中昏昏欲睡。我們常常循著聲音，在樹干上、枝葉間仔細尋找。蟬蛻空懸在那里，黃褐色，薄脆透明，尾部裂開一道整齊的口子，像一件被遺棄的精致盔甲，亦像生命蛻變后留下的空殼。我們小心地收集這些蟬蛻，放在手心端詳，陽光穿透蟬蛻，在掌心投下斑駁的光影，仿佛握住了夏天的一部分秘密——那脫殼而去的生命，此刻又在哪片高枝上歌唱？這空殼的輕盈，似乎比聒噪的蟬聲更長久地存留于記憶之中。 村口的大柳樹下，是貨郎常來的地方。貨郎擔子上掛滿了各種小玩意兒，撥浪鼓、小泥人、彩色的玻璃珠，還有麥芽糖。麥芽糖被敲成小塊，放在一只鐵皮盒子里。貨郎用小錘子敲下一塊，黏黏的，用兩根小竹棍絞起來，遞給我們。我們小心翼翼地將麥芽糖含在嘴里，甜得粘牙，卻又舍不得立刻嚼碎，只能讓那濃郁的甜味在舌尖慢慢化開，仿佛整個夏天的歡愉都濃縮在這黏稠的甜里。貨郎的撥浪鼓咚咚地響著，和著蟬鳴，成了村莊午后最生動的旋律。如今貨郎早已絕跡，連同那粘牙的甜味，都成了消失的舊日符號，只余下撥浪鼓空洞的回響，在記憶深處單調地敲擊。 夏夜，暑氣稍退，月光如水，灑滿了村莊和湖面。湖上傳來此起彼伏的蛙鳴，呱呱呱，咕咕咕，聲音洪亮而雜亂，像是無數面小鼓在湖面敲響。我們躺在曬場鋪著的草席上，仰望著星空。夜空深邃，星星又多又亮，像撒在墨藍色絨布上的碎鉆。母親坐在旁邊，搖著蒲扇，驅趕著蚊蟲。她指著天上的星星，告訴我們哪是北斗，哪是銀河。扇子搖動的風帶著青草和汗水的味道，蒲扇輕搖，搖動了整個星空，亦搖醒了我們心中最初的宇宙圖景。晚風拂過，帶來湖水的清涼氣息，亦送來遠處荷花的幽香。那香是淡淡的，若有若無，卻沁人心脾，讓夏夜變得格外寧靜而悠遠。我們在蛙聲與荷香中沉沉睡去，夢里仿佛亦漂浮在清涼的湖水之上。 村南頭的野荷蕩，是我們秘密的樂園。那里人跡罕至，荷葉比別處更密更高，蓮蓬也似乎格外飽滿。我們像水獺一樣在荷蕩里鉆進鉆出，采蓮蓬，摘菱角。菱角有尖利的角，不小心就會被刺到手，但我們毫不在意。菱角肉雪白粉嫩，生吃清甜，煮熟了則粉糯可口。有時，我們還會在淺水處摸到小小的螺螄，帶回家讓母親用辣椒炒了，便是極好的美味。那野蕩的荷風，吹拂著我們黝黑而不知疲倦的身體，將一種野性的自由，深深吹入了我們生命的脈絡。 然而，并非所有的水都承載著歡愉。村東頭是京杭大運河，大人是嚴禁我們去那里的。那里水深莫測，據說有水鬼。有一年夏天，隔壁村一個水性極好的大孩子，仗著本事，不聽勸阻，偷偷去大運河游水，結果再也沒有上來。村里人打撈了幾天，才找到他的尸身。那幾天，整個村莊都籠罩在一種沉重的寂靜里，連蟬鳴都顯得格外凄厲。我們遠遠望著那片幽深的水面，第一次真切地感到了水的恐怖與生命的脆弱。那片曾映照過我們無數嬉戲身影的湖水，原來亦暗藏著無言的兇險——平靜的水面之下，竟亦潛伏著吞噬童年的深淵。 由于外出求學，我離開了村莊。再后來，我帶著女兒回到故鄉。村子變化很大，泥濘的小路早已鋪上了光潔的水泥，昔日伙伴們赤腳奔跑的車轍印，被堅固的混凝土徹底抹平，再難尋蹤跡。我想帶女兒去采蓮蓬，尋遍了記憶中的地方，卻只找到幾個規劃整齊的所謂“荷塘月色”旅游點。荷花開得整齊劃一，蓮蓬飽滿得如同塑料模型，游人如織，穿著鮮艷的救生衣坐在游船上拍照。昔日荷花蕩的荒莽氣息，連同我們放肆的笑聲、驚惶的劃水聲，都被這精心布置的“風景”和游船馬達的喧囂徹底覆蓋了。女兒對著一朵碩大的荷花驚呼，卻未曾留意腳下，那踩過父輩童年泥濘的土地，如今堅硬冰冷如鐵板。 我買了一個蓮蓬給她。她坐在游船里，好奇地剝開，指尖靈巧地取出蓮子，又熟練地剔去碧綠的蓮心，只吃那潔白的蓮子肉。她問：“爸爸，心為什么是苦的呀？丟掉就好了。” 我望著她清澈的眼睛，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那曾經被我們囫圇咽下的蓮心之苦，連同湖泥的腥氣、車轍印里的涼意、偷采蓮蓬的心跳，似乎都成了無法傳遞的遙遠密語。她手里剩下的那個蓮蓬頭，孔洞空空，如同無數只干涸的眼窩，凝望著這過于平滑的、不再泥濘的人間。 時間如水，淹沒了多少未及長大的童年？我們又何嘗不是涉過歲月的深水，僥幸爬上了中年的岸？水波不興，而所有沉沒之物，都在湖底靜默地堆積。當腳下的土地變得堅硬如鐵板，那些深陷于柔軟泥濘里的車轍，連同其中倒映過的天空與臉龐，便成了心靈深處唯一可辨認的歸途坐標——泥漿里的腳印，比水泥地上的車轍更深地刻入了大地；那些被我們連接又遺忘的水洼，終究在記憶里匯成了不息的河流，向著生命深處那片不可測的荷花蕩流去。 那里，蟬蛻依舊空懸，蓮心依舊清苦。 2025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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