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故鄉的老井,曾是我魂牽夢繞的所在。每每歸來,總忍不住循舊路去探望它們,卻每每只余下更深長的嘆息。曾經滋養一方的清泉,如今有的枯竭了,有的污濁不堪,有的竟已被泥土填平——它們曾如母親的乳汁般甘甜,似晨露般潤澤,像二泉映月般映照著故鄉的悲歡;如今卻在富庶年代里,被棄如敝履,任其零落。</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故鄉的老井星羅棋布,村頭村尾,隊隊皆有,戶戶相依。它們已不知在此默立了多少個寒暑,然而井沿青石上繩索磨出的深深溝痕,卻如無字碑銘,刻著故鄉人祖祖輩輩飲水思源、護井如命的虔誠。每口水井都如血脈,維系著全村各族人的命脈。</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故鄉的水井多是淺層地下水,十余米深,取水便易。井臺多用青石條圍砌,清爽利落,足見鄉人視水井為命根子的敬畏。乾隆年間,岳氏家族遷居西河堰村,正是憑一口好水井釀出了名震十里八鄉的好酒,繼而開設粉房、豆腐房、油房,成就了“廣恒杰”的商行大業。村中老輩人還絮叨著更玄妙的舊聞,說早年茅庵梁打井,鐵鎬下去竟撞出金石之聲,霎時井底迸出萬點金光,一匹鬃毛飛揚的金馬駒踏著星斗躍出,四蹄過處,蹄印深深陷入巖層,旋即化作汩汩泉眼——這神異的泉脈,便是雙龍人百年不竭的源頭。而磴口村的甜水井,則成就了“米面磴口”、“瓜蔬之鄉”的美名。水井慷慨之處,便育出白菜、芥菜這般水嫩聞名之物。</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然而井水亦如命運,并非處處甘甜?!皬垖挔I的水喝不得”,雙龍堂圪旦水井含氟偏高,男孩子腿如“鐮刀把”,姑娘們則不敢笑——一笑便露出黑黃牙齒。小韓營的水苦咸,人稱“苦韓營”。大小陸合莊的人要去王家營村擔水,干旱水少時,井臺邊常因爭水而打斗。五臺營村每戶甚至必留一名壯勞力,專門負責去大王岱營馱水拉水。冬天家家去渠道打冰塊,用灶火的余溫融化黃河冰塊;夏天遇雨,恨不得將家中所有大甕、壇罐都搬出去接水。姥爺年輕時便挑著木桶擔水,給粉坊、缸房擔,給天主堂擔,靠此養家,早早成了“背鍋子”。</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慶幸住在雙龍南頭這片甜水地。家家園子地青翠,井水清涼甘甜。生產隊的園子地里,那口老機井最是繁忙。毛驢蒙著眼罩,繞著井臺周而復始地轉圈,鐵鏈咬嚙著木軸發出“吱呀呀”的呻吟,清冽的水流便從碗口粗的鐵管里噴涌而出,順著壟溝奔騰跳躍,浸潤著碧綠的菜畦。水珠在陽光下閃爍,空氣里彌漫著泥土蘇醒的潮潤氣息。</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尤其在李家大院的房后那兩口老井,那長條石塊井沿上繩索磨出的道道深痕,如時光之吻。我于此出生,就在這井邊長大。 天快黑時,我和表妹最愛跑到李家老井那兒。井水黑黝黝的,映著掉進去的月亮,像個發光的銀盤子浮在水中央。我們倆趴在涼冰冰的井臺上,小腦袋使勁往井口里探,都想把那“井底月”看得更清楚。我們覺得這水里的月亮比天上的那個更好玩,更近,好像踮起腳、伸伸手就能夠著那涼浸浸的光似的。有時淘氣,撿個小土塊往井里一丟,“噗通”一聲,水里的月亮立刻碎成一片亮閃閃的小光點,在水波里亂晃。我倆就屏住呼吸,等著看。不一會兒,水面慢慢平靜下來,那個圓圓的月亮又安安穩穩地出現在井底了,好像剛才什么都沒發生過,旁邊映著我倆的影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后來聽得多了鬼魅傳聞,心里便種下怯意——村中老人壓低聲線告誡,那口淹死過人的深井,水底沉著冤魂,月黑風高時,會化作無形的手攀扯吊水人的腳踝。從此,再不敢在夜色濃重時獨自靠近那幽暗的井口。如今井欄已碎成荒草中的殘石,青苔覆滿了舊日的光陰。天上的月亮依然圓滿如昨,卻總覺得少了些什么——或許是那會碎的井中月,少了那如碎銀般的粼粼波光中的倒影。</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無論寒暑,井臺邊總上演著人間活劇。晨曦微露,男女老少便絡繹不絕地挑著水桶走向各自的水井,一擔又一擔,直到灌滿家中大水缸。這水要燒水泡茶、洗菜做飯、漿洗衣褲、煮豬狗食……當炊煙裊裊升起,挑水路上的人們你來我往,笑語喧嘩。生產隊上工前,漢子們在井臺邊掬水洗臉,捧飲解渴;村姑們坐在井沿上打情罵俏,談天說地,笑聲如銀鈴般清脆。這熱鬧非凡的場景,分明是一幅活生生的現代版“清明上河圖”。</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井不僅滋養生命,更在旱年顯出深沉力量。河水枯竭時,幾口老井依然水流汩汩,承擔起澆禾潤土的重任,滋潤莊稼成長,與勞作者共享豐收的喜悅。</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井臺亦是情愫萌生的地方。銀忠每日專揀中午擔水,只為與此時在井臺洗衣的知青小張相遇。他幫她提水,兩人在井旁樹蔭下一中午聊天。水面平靜時,兩人把影子映在井里,儼然“天生的一對兒”。后來小張回城,水井便成了銀忠心中“傷心的太平洋”。</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井臺不僅見證情愫,更守護著人生大事的圓滿。在老家雙龍,娶親是頂要緊的紅事。花轎抬著新嫁娘,前頭必有人執著鮮亮的紅氈開道。凡路遇寺廟、大石、古樹,尤其是村中那些幽深的老井時,執氈人便眼疾手快,將紅氈高高舉起,嚴嚴實實擋在新娘與那物事之間。老井深不見底,在鄉人心中,這幽暗的水眼連接著另一個不可知的世界,陰寒煞氣彌漫,仿佛有無數無形的手,專伺攫取初嫁娘身上那潔凈的喜氣與脆弱的魂魄。紅氈如盾,瞬間隔絕了井口那令人不安的深邃,護住一身紅妝的新娘,也護住一段姻緣初始的吉祥——井水滋養生命,亦暗藏玄機,唯有這抹熱烈的紅,能鎮住深井里游蕩的寒涼與不潔,讓通往夫家的路,只余下純粹的光明與暖意。</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兒時盛夏,我們在飲牛槽上喝水、洗頭洗臉洗腳;冬天則掰下冰溜子吃,在井臺結冰的斜坡上“打忽擦擦”。文革時,“四類分子”每天須用鎬刨掉井口結冰,再擔煤渣灰墊好,不僅安全,也消毒衛生。</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每年淘井是大事。十幾個勞力輪番接力,一刻不停用柳編的水斗子,從井里吊出水倒入排水溝。要與泉水涌出的速度賽跑,常要到下午才能把井水掏得見底。然后,一個瘦小漢子脫得只剩短衣褲,穿上雨衣,頭頂草帽,坐桶下到十幾米深的井底。他緊張地掏淤泥、清雜物,還要不停舀出新涌出的泉水。整個過程女性絕不可在場,唯恐觸犯井神。唯有表哥二毛頭最是膽大淘氣,曾讓人提著他的雙腳,頭朝下放入井里,去掏石縫里的“老家子”。</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村里有個楞根銀,后來瘋了,半夜常在街巷瘋跑瘋吼。有一夜他爬到井沿喝水,看見月亮映在井底,遂大喊:“月亮掉在井里了!”竟縱身跳入井中捉月而死——月光在漣漪中碎成銀鱗萬片,又慢慢聚攏,仿佛在井底重鑄了一枚更幽深的月亮,映照著人間最孤絕的癡望。</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歲月如故鄉穿村而過的昔日黃河,靜默流淌。它帶走了青春的歡笑與淚水,卻帶不走刻在心底的鄉情。隨著脫貧攻堅戰略實施,戶戶通上了自來水,農村水利設施日臻完善。故鄉的老井,雖已淡出人們的視線,但它見證了歷史的興替,國家的繁榮,家鄉的巨變。那些由井水潤澤的歡樂往事,終將沉淀為永不磨滅的故鄉記憶。</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井的殘石在荒草間靜臥,上面青苔覆蓋著舊日的光陰。天上月年年圓滿如約而至,人間卻已然失落了井底那枚易碎的月亮——它在現代化清泉的沖刷下,終成記憶深處一幅褪色的水?。耗乔逋敢姿榈木性?,從此只泊在無波的心淵里,映照我們永遠回不去的甘冽源頭。</p><p class="ql-block">(圖片來自網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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