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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麥收

老才臣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孫都的麥子熟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這是豫西山地的一隅,遠遠望去,高低錯落的麥田麥浪滾滾,像起伏的旋律。1969年的仲夏,我迎來了下鄉后的第一個麥收。白居易詩云:“農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夜來南風起,小麥覆隴黃。”麥熟一晌,麥收的季節躁動而熱烈;人們磨快鐮刀,修好桑杈,碾平麥場,醞釀著收獲的喜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一入夏老天就開始發威,晌午的驕陽像下火,曬得樹葉打蔫兒人發苶,村頭的大黃狗吐著舌頭散熱,院里的老母雞躲在陰涼地兒里打盹,偶爾一兩聲蟬鳴,讓午休的鄉村愈發顯得寧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一大早,古亂隊長就給我們四位知青派了活兒,去下洼割麥。以前上學時也參加過夏收勞動,但一般都是拾麥穗,割麥子還是平生頭一回。古人說割麥是“腰鐮上壟刈黃云”,很是浪漫,其實新手刈麥只有狼狽,割兩壟就得直起身來捶捶腰,感覺人家的腰都比我們抗造。晌午回來已是步履蹣跚,胳膊上滿是麥芒劃下的血痕。胡亂吃了兩口便癱在床上,穿堂風帶走了我和梓榮的鼾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起床了,該下地了!”房東大伯王夢輕輕地敲著門,腰疼也被喚醒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清晨,上工的鐘聲響了。所謂的“鐘”,不過是掛在老槐樹上的半截鐵轱轆,光緒年間的產品。古亂隊長從地上拾起一塊石頭,“當當”地敲著。大伙兒走出家門,向古亂聚攏過來。“今天男勞力全都上場打麥!恁倆也去吧!”古亂指著我和梓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打麥不但是個力氣活兒,也是技術活兒。麥子運到場,先要攤開整平,厚厚的鋪滿麥場;然后用碌碡碾壓,有時候也能請來大隊的履帶拖拉機,碾壓的效率噌噌翻倍。麥穗脫粒后,要用桑杈將麥稈堆成麥秸垛,這是極見功力的操作。先將麥稈攏成一小堆,用三齒杈叉住,然后腳踩杈桿,利用杠桿原理撅起麥稈,運到麥秸垛上。一開始叉不住,好容易舉起來,麥秸兜頭散下,只好從頭再來。“你這不中,得這個樣兒!”彥然給我們做著示范。有樣學樣,漸入佳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揚場更有技術含量,揚場是將麥粒與麥殼分離,需要借助風力。因為要辨識風向,要講究出手的力道,這活兒通常要由有經驗的老手承擔。只見他舞動木锨,拋出一個優美的扇面,麥殼被吹到一邊,麥粒簌簌落下。梓榮看得心癢,于是也想練練手;起初不辨風向,麥殼撲面而來,灑了他一身。“人家唱哩是《借東風》,你唱哩是《天女散花》。”有人打趣道,麥場上響起一片笑聲。</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豫西丘陵溝壑縱橫,盛產雜糧,尤其是紅薯。當地有句俗話“一年紅薯半年糧”,紅薯是人們的當家主糧,像一副牌的王炸。當地農民發明了許多紅薯的吃法,蒸紅薯,煮紅薯,做饃,漏粉條,軋饸饹,熬籩豆塊,總之不可一日無此君。吃多了胃酸,知青床頭都備著氫氧化鋁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芒種前后的當令小吃是“碾轉”,男女老少都好這口兒。此時麥粒尚未成熟,粒粒爆漿,吃在嘴里甜絲絲的。將半綠的麥粒用鐵鍋炒熟,然后用磨盤碾成綠色的“面條”,便成了“碾轉”。“碾轉”的吃法也很多,最常見的是上籠蒸,然后拌上蒜汁直接開造,新鮮食材不需要復雜的烹調。房東大嫂端來一盆讓我們嘗鮮,這淺綠的美食,是擋不住的誘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碾轉”只是開胃前菜,撈面才是麥季的大餐。搟面條是農村婦女的基本技能,再不濟的家庭也得有一塊大案板,廚藝的高低全看這一碗面。和面是搟面的關鍵,梓榮是和面的高手,房東大娘夸他“和哩可有勁”。和面講究“三光”,即面光、手光、盆光;面和好后,餳一餳,用搟面杖反復搟壓;面皮的厚薄,面條的粗細,盡在掌握之中。艱苦的年代,平時難得吃細米白面,唯有麥季可以放開肚量,面條始終是中原人的最愛。</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交公糧是麥季的收束,車把式王強套好牛車,準備出發去公社糧管所。車上裝著一二十袋麥子,每袋大概有100來斤;農民樸實,盡管并不富裕,但交給國家的都是曬干晾透的精品。古亂隊長讓我們跟車,順便去鎮上散散心。公社所在的正村鎮,離孫都大概有二三十里地,天蒙蒙亮我們就出發了。牛車走得慢,上坡下坂,一路牛鈴,倒也不覺無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到了正村糧庫,已經過了晌午。在一家食堂打了尖,便開始了交公糧的流程,驗糧、過磅、登記、入庫。入庫前,先解開系在袋口的繩子,用手攥緊袋口,下腰努勁,將口袋橫在頸后雙肩,當地話叫“náo布袋”。一進糧庫我傻了眼,麥子堆積如山,必須蹬著梯子走到麥堆頂上。所謂“梯子”,不過是一條長木板,釘了幾個橫牚,就是豎著放的“過山跳”;斜靠著麥堆,沒有80度也有70度。我扛著百多斤的口袋,顫顫巍巍地開始登高;我一步一停,竭力保持身體的平衡,梓榮在下邊扶著梯子,仰頭大喊:“小心!小心!”終于登頂,我松開緊攥的袋口,麥粒飛泄而出,我也吐了一口粗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下到地面,王強拍著我的肩膀:“不瓤!不瓤!”(不弱)我有些后怕,陪著苦笑。說來也怪,從此不再恐高。</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的第一個麥收已經過去了55年,人生不過幾十個麥收,當你收獲滿滿的時候,也到了該“掛鐮”的時候。人就像一粒麥種,出苗,分蘗,拔節,秀穗,灌漿,成熟;雖然一生短暫,但生命的每一階段都有值得回味的美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詩人海子寫過不少以“麥”為主題的詩篇,作為生命的意象,“麥子”象征著成長的力量。在他的筆下,“麥地”是“天堂的桌子,擺在田野上”,他希望“全世界的兄弟們,要在麥地里擁抱”(《五月的麥地》);也夢想這個紛擾的世界能在“麥收”的時候和解,“我們是麥地的心上人,收麥這天我和仇人握手言和”(《麥地》)。這是多么宏大而悲憫的情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懷念我的第一次麥收,它給我的精神磨練,它給我的人生啟迪,如同一次修行,讓我受益終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孫都的麥子又熟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乙巳 夏至</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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