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暮春的許昌城，空氣中飄蕩著槐花的香氣，那甜膩的味道混雜著街角魚肆的腥氣，在潮濕的暖風里發(fā)酵。青石板路上，挑擔的貨郎踩著日影叫賣，他的草鞋底沾著昨夜暴雨留下的泥濘，每走一步都發(fā)出"啪嗒"的聲響。而這市井喧囂的盡頭，一座青磚高墻的府邸沉默矗立，門楣上"丞相府"三個鎏金大字在陽光下泛著冷光。 </p><p class="ql-block"> 府邸最深處的囚室里，華佗正用指尖摩挲著青磚墻面的紋路。那些凹凸不平的痕跡里，藏著前一個囚犯用指甲刻下的"冤"字。潮濕的霉味鉆進他的鼻腔，混合著角落里便桶的騷臭，讓他想起二十年前在戰(zhàn)場救治傷兵時聞到的氣味——腐爛的皮肉混著血腥，還有絕望的味道。 </p> <p class="ql-block"> 獄卒送來的粟米飯已經冷了，浮著一層凝固的油脂。華佗看著碗邊爬過的螞蟻，想起家鄉(xiāng)藥圃里那些忙著搬運藥渣的小生靈。他的手指無意識地顫動——就是這雙手，曾在徐州大疫時連續(xù)三日不眠不休地施針，最后連銀針都拿不穩(wěn)；就是這雙手，為被戰(zhàn)馬踏破肚腸的士兵一針一線縫合傷口，羊腸線穿過血肉的觸感至今仍留在指尖。 </p><p class="ql-block"> 突然，鐵鏈嘩啦作響。華佗抬頭，看見一只蜘蛛正從房梁垂下，細長的蛛絲在從窗縫透入的陽光下閃著銀光。這讓他想起第一次見到曹操時的情景。 </p><p class="ql-block"> 那是個陰雨綿綿的清晨。丞相府的楠木地板上還帶著雨水的氣息，侍從們的絲履踩在上面發(fā)出沉悶的聲響。華佗跪坐在席上，看見一雙錦靴停在自己眼前——靴面上用金線繡著螭紋，靴尖還沾著新摘的牡丹花瓣。 </p><p class="ql-block"> "抬起頭來。" </p><p class="ql-block"> 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華佗抬眼，看見一張蒼白的面容。曹操的眼角有幾道深深的紋路，那是長期頭痛蹙眉留下的痕跡。他的左手無意識地按著太陽穴，右手拇指上戴著的玉扳指一下下敲擊著案幾。 </p><p class="ql-block"> "聽說你能治頭風？" </p><p class="ql-block"> 華佗聞到一股沉水香的味道。這種名貴的香料本該安神，卻掩不住曹操身上散發(fā)出的戾氣。 </p> <p class="ql-block"> 春雨淅淅瀝瀝下了半月。華佗暫居的廂房里，銅燈臺上的蠟燭淌著淚。他正在研磨藥材，突然聽見門外甲胄碰撞的聲響。 </p><p class="ql-block"> "華先生，丞相又發(fā)作了。" </p><p class="ql-block"> 侍從的聲音里帶著恐懼。華佗放下藥臼，看見自己的倒影在黑漆案幾上微微晃動——一個消瘦的中年人，鬢角已經斑白。 </p><p class="ql-block"> 曹操的寢殿里彌漫著血腥味。一個侍女跪在地上收拾打碎的瓷碗，她的手指被割破了，鮮血滴在織錦地毯上，像一朵朵小小的梅花。 </p><p class="ql-block"> "疼......"床榻上的曹操蜷縮著，錦被滑落在地。他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滲出血絲。"華佗！快......" </p><p class="ql-block"> 銀針刺入風池穴的瞬間，華佗感覺到曹操的肌肉在抽搐。汗水從丞相的額頭滾落，打濕了繡著金線的枕巾。 </p><p class="ql-block"> "為何......不能根治？"疼痛稍緩，曹操的聲音像鈍刀刮過骨頭。 </p><p class="ql-block"> "若要根治，需開顱取涎。" </p><p class="ql-block"> 一陣死寂。華佗聽見更漏滴水的聲音，一滴，兩滴。曹操突然大笑起來，笑聲里帶著癲狂： </p><p class="ql-block"> "好個華佗！莫不是想取我首級去邀功？" </p> <p class="ql-block"> 牢房的月光是慘白的。華佗望著鐵窗外的一小方夜空，星星像是撒落的藥丸。他想起七歲那年，父親帶他去采藥時指給他看的北斗七星。 </p><p class="ql-block"> "醫(yī)者當如北辰，"父親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居其所而眾星拱之。" </p><p class="ql-block"> 隔壁囚室傳來咳嗽聲，是個年輕的聲音。華佗下意識摸了摸袖袋——那里本該有他的針囊。多少個深夜，他就是用這些銀針救治過無數病患。最難忘的是那個宛城的少女，她因難產奄奄一息，家人已經備好了棺材。當銀針扎進合谷穴時，少女突然睜開的眼睛里，映著搖曳的燭光...... </p><p class="ql-block"> "嘩啦——" </p><p class="ql-block"> 獄門突然打開。華佗瞇起眼，看見一個佝僂的身影。是那個總在角落發(fā)抖的老獄卒，他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湯藥。 </p><p class="ql-block"> "喝了吧，能止痛。"老獄卒的手上布滿老人斑，碗沿有個缺口。 </p><p class="ql-block"> 華佗接過碗，聞到熟悉的藥香——是麻黃湯。他突然笑了："你怎知我身上有傷？" </p><p class="ql-block"> "老朽見過太多囚犯，"老人咳嗽著，"您走路時右肩下沉，定是受了棍傷。" </p><p class="ql-block"> 湯藥入喉，苦澀中帶著一絲甘甜。華佗想起最后一次為平民看診，是個賣炊餅的老漢，他捧著三個銅板顫巍巍地說："先生，小老兒只有這些......" </p> <p class="ql-block"> 五更時分，牢門再次打開。這次來的是一隊甲士，他們的鐵甲上還帶著晨露。 </p><p class="ql-block"> "華佗，丞相要見你。" </p><p class="ql-block"> 甬道兩側的火把忽明忽暗，將人影拉得扭曲變形。華佗的腳鐐拖過青石地面，發(fā)出刺耳的聲響。他聞到了熟悉的沉水香，還混著一絲血腥氣——有人剛在這里受過刑。 </p><p class="ql-block"> 曹操站在窗前，背對著他。晨光透過窗紗，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案幾上放著一卷竹簡，正是華佗的《青囊書》抄本。 </p><p class="ql-block"> "最后問一次，"曹操的聲音沙啞，"能否根治？" </p><p class="ql-block"> 華佗看著地上那些光斑，想起夏日樹蔭下的光點。那時他在譙縣行醫(yī)，總在槐樹下為窮苦人看病。有個孩子送過他一只草編的螞蚱，翠綠翠綠的...... </p><p class="ql-block"> "若丞相不信醫(yī)道，縱有神術亦難施為。" </p><p class="ql-block"> 曹操猛地轉身，案幾上的藥盞被衣袖掃落，摔得粉碎。褐色的藥汁濺在華佗的衣擺上，像干涸的血跡。 </p> <p class="ql-block"> 刑場設在城西的菜市口。清晨的薄霧中，賣早點的攤販剛支起爐灶，蒸籠里冒出白汽。華佗被押上木臺時，看見人群中有個熟悉的面孔——是他曾經救過的傷兵，那人正拼命往前擠，眼里含著淚。 </p><p class="ql-block"> 劊子手的鬼頭刀在晨光中發(fā)亮。華佗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師父臨終時的話："醫(yī)者治病不治命。"他輕輕嘆了口氣，驚飛了停在刑架上的麻雀。 </p><p class="ql-block"> 當第一縷陽光越過城墻時，許昌城的鐘聲照常響起。藥鋪的學徒打開門板，街角的槐樹落下幾片花瓣。在某個幽暗的牢房里，一只蜘蛛正在結網，它纖細的絲線上掛著晶瑩的晨露，像極了針灸用的銀針上凝結的藥珠。 </p><p class="ql-block"> 而丞相府的書房里，曹操的頭風又發(fā)作了。他死死按住太陽穴，案幾上那卷《青囊書》的竹簡散落一地，其中一片上面寫著："風涎之癥，當以......"后面的字跡已經被鮮血模糊。</p><p class="ql-block"> 2025.06.19于桂花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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