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錢紅麗《不脫蓑衣臥月明》（2）

何太貴

食材（面粉，瓠瓜）準備妥當，就開始操作，開篇不是說她想吃瓠子疙瘩湯嗎？且看這道美食如何制作？讀罷，我可以如法炮制嗎？ 下一段，交代和面粉、切瓠瓜。不對，現在還未和面粉，只是在餳（這個字還無簡體嗎）。這一段的語言有文言味道，不過，寫吃食不都這樣嗎？我不知道寫美食這個頭是誰開的，汪曾祺嗎（不用追溯到蘇東坡去了）？近年來許多（許多）人都寫美食（不美的食也寫），寫了好多文章出了好多書（以前王干出了本美食名著，我還參與了讀后感的征文比賽；有個高軍似乎也出了許多“美食文”，近來董改正亦寫了不少）——用美食來寄寓形形色色的情感（謂之“舌尖上的鄉愁”）。 除了美食，底層百姓生老病死歌哭笑鬧不可以寫嗎？草木蟲魚大好河山不可以寫嗎？說在個人狹窄的圈子里兜轉，這美食具有的是人類高度吧？ 下一段，才是瓠子疙瘩湯的真正做法。讀起來，稍推敲，其實也簡單。只不過“搲”這個字用得生僻，雖然我不知道它怎么讀，可是想象得出它的意思。我覺得我可以做了，應該會做了。最后那個強調很關鍵，這一招才帶來“稀糊糊”。我覺得這款食物看起來似乎不好吃，可是營養又健康。于是想起兩事，一、之前不愛吃絲瓜，可那次做直腸息肉摘除術后，父母每日做了絲瓜湯或絲瓜粥送去，美味無比，自此愛上絲瓜——這里面更有一份父母的愛。二、許多、許多年前，去外教家吃飯，那對來自俄亥俄州的老夫婦，做了一大鍋混合沙拉，每人吃得已咽不下，臨走時老夫婦又打包讓每人帶回去一大坨。現在我覺得他們的吃法比煎炸炒食營養健康好多倍。這瓠子疙瘩湯類此。 下面一句獨立一段，起強調作用，強調了：“我最愛的，就是這種疙瘩湯的稀糊糊。”這是上一段的引申、遞進和小結。至于“啟下”，好像作用不大。 下面都獨立成段，雖然那種停頓的表達我讀得懂（因為此時她的感情有點噴涌，急于表達，來不及細嚼慢咽，所以呈如此頓挫狀態），可是仍感覺有點碎了。可是——這個轉折是需要的，這是我的轉折（不是錢紅麗的）——吃出問題來了（“吃傷了”），可能是“死面不易消化”；吃不到小時候的麥香都在其次，“像是大病一場，整個人虛脫狀態。血糖可能飆升至臨界點了吧。”——想來作家亦是1970年代人，50左右的人了，所以有“血糖”云云。唉，“一歲年齡一歲人”了。這豈止是說美食？融入了人生。 那些回憶懷念、這些吃傷了身體，不都是人生嗎？酸辣苦甜、飲食起居不就是我們的人生嗎？這寫的就是我們的日常啊。 接下來，她會引申出什么呢？至此，似乎還未與題目掛鉤呢。題目，是“不脫蓑衣臥月明”。這句出自唐代一位不太出名的詩人呂巖的《牧童》，原詩是：“草鋪橫野六七里，笛弄晚風三四聲。歸來飽飯黃昏后，不脫蓑衣臥月明。”很有意境。 下面，筆勢一宕，對于當前敘事節奏稍稍一頓，轉入議論。她說，“每年芒種前后，我的味蕾開始復蘇，時時想著吃一餐瓠子疙瘩湯。”再轉，“年年食，年年不如意。”如何的不如意？我們上面已經知道，“童年的麥香永不再來”。都說現在的日子越來越好過，可是為什么有些東西卻永遠不再來了呢？僅止是一種感覺嗎？就味道而言，有些確實不如從前沒有以前好吃了，現在為了“財富”（利潤最大化）好多都造假——這是人類的進步還是退后呢？ 下面講的（不對，是回憶）是麥香。 “吾鄉地處丘陵，多水田，少旱地。每年，僅僅幾分地麥子，將其割了，脫粒，曝曬，挑去機房碾粉，勉強幾十斤吧。要珍惜著吃。”這是文言意味，短句，簡潔。雖然是一種風格，可是與整篇文章融在一起，稍覺不諧和；比如開篇第一段，以及下面第四段，語言流暢，長句子長段落；可是這幾段短促有力，讓人喘不過氣來。也許，只是一時的閱讀感覺吧。 面食，只是稻米主食之外的牙祭。總結，“童年里那種銷魂的麥香氣息，何其長情，拂也拂不去，估計要跟隨一生。”這是抒情也，她不懼赤裸裸來這一段，有何畏懼？這是需要的，這是真情流露。這本來就是一篇敘事兼抒情的文字。 附《不脫蓑衣臥月明》（錢紅麗） 《繁花》里，財務自由的寶總遇到累心事，被玲子小姐得知，她便帶他去偏僻小鎮尋一爿小食店——縱然下雨，也要各撐一把傘上橋下堤的，走一段長長夜路，就為坐下來，點幾碟小咸菜，吃一碗湯泡飯……清湯寡水落了胃，整個身心妥帖滋潤，寶總又堂皇地復活過來。看到這里，總是會心——那不過是一個金光璀璨的成年人尋著來時路重溫一遍窮乏的童年。咸菜就湯泡飯，何談營養？不過是童年味蕾的狂歡。人生種種。有時，難免賤骨頭，樂于被清貧滋養。芒種前后，我的賤骨頭又癢了。盤算著要吃一頓童年時的瓠子疙瘩湯。事先與菜市里一位售賣嵊州包子的老板商量，可否賣一斤面粉與我。我相中的是他們家面粉的依然本色，不曾添加增白劑。面粉到手，聞聞，有裊裊麥香。再去買一條瓠子。可惜此地瓠子品種胖而短，不盈一尺，味淡。吾鄉瓠子細而長，口感甜鮮。回家，倒出面粉半斤，打一枚蛋，適量水，筷子攪勻，放一旁餳一餳。瓠子刨皮，切細絲，備用。鍋熱，菜籽油、豬油適量，熗炒瓠子絲，開水適量，猛火頂開，拿一把勺子，往滾沸的鍋中一勺一勺搲面疙瘩，大小隨意。最末一定要留下一拗兒濕面，加涼水稀釋，攪成稀糊狀，沿著鍋沿慢慢倒入，以鍋鏟快速攪拌幾下。我最愛的，就是這種疙瘩湯的稀糊糊。等面疙瘩徹底熟透，擱點鹽，熄火。是晚餐。我舀了一碗稀糊糊，略配四五個面疙瘩。第一口入嘴，雖無童年瓠子的鮮甜，但滋味近似。一碗飲畢，不自覺又去盛了半碗。一邊跟我媽抱怨，怎么吃不到小時候的麥香了，還又一邊滔滔而下。吃得過于迅疾，胃撐得微痛。原以為到此為止。誰知翌日清晨起，整個人不太對勁。確乎吃傷了。死面不易消化，也是一歲年齡一歲人。冒著微雨，戶外慢行四五十分鐘，一無餓意。九點余，方去小食店，要了一碗小米南瓜粥。像是大病一場，整個人虛脫狀態。血糖可能飆升至臨界點了吧。每年芒種前后，我的味蕾開始復蘇，時時想著吃一餐瓠子疙瘩湯。年年食，年年不如意。童年的麥香永不再來。吾鄉地處丘陵，多水田，少旱地。每年，僅僅幾分地麥子，將其割了，脫粒，曝曬，挑去機房碾粉，勉強幾十斤吧。要珍惜著吃。攤小麥粑粑，搟面湯，挑疙瘩湯。如此而已。吾鄉乏人做饅頭，平素以稻米為主食。面食，不過打個牙祭而已。童年里那種銷魂的麥香氣息，何其長情，拂也拂不去，估計要跟隨一生。柴禾灶的大鐵鍋，燒得起青煙。搲一坨餳好的新面，用鍋鏟迅速塌勻，是薄薄一層，高溫下的濕粉迅速起了赤銅的麥色，再沿鍋邊輕輕揭起，鍋鏟托住粑粑正中，翻個身，淋點菜籽油，附著于半熟粑粑上，再翻個身，兩面炕得橙黃焦脆。條件好的家庭，起鍋前，撒點兒白糖，卷起。趁熱，咬一口，大嚼，是香、脆、韌的復合交響。末了，唇齒間起了咯吱咯吱的微響，那是白糖粒吹響味蕾小號的起舞。暌隔三十余年，依舊可以聽聞白糖于齒間的微響。此刻，它像極我正聽著的肖邦夜曲，是女鋼琴家皮蕾斯彈奏著的，輕柔，溫馨，曼妙，神秘，一聲聲叩擊著心房，令我的童年在無邊的麥香中充滿著神性。那個在故鄉吃著小麥粑粑的孩子重新復活。是的，我們在一次次書寫中，又把自己重新養了一遍。我媽說，還有點面粉，過幾天，搟一次面湯吃。我附議，做點捶肉放進去。所謂面湯，即北方意義上的面條。適量水，將粉和勻，揪一個個面劑子。過去哪有搟面杖？以鹽水瓶往面劑子上滾滾，搟至篩子那么大面積，切成一拗拗面條，撒點兒干面粉，以防粘連。同樣是烈火熗炒瓠子絲，加水，滾開，切好的面條抖開，一層層鋪撒于鍋中，適量鹽調味，即可。食畢，我去村西頭張滿枝家，等她一起上學。張家父親，系老窯匠，家庭生活優渥。她們家面湯里可是放了肉的。她媽媽瞇著雙眼，往鍋里抖摟完面條，額外放些汆肉，然后差使著小女兒去喊居家附近的二女兒回家饕餮。張家一共四個女兒，大女兒、二女兒均嫁與同村人家。彼時，我頗困惑，這個媽媽何等偏心，何以不喊大女兒回家吃一頓有肉的美食呢？鄉下過的都是農歷日月。端午過后，迎來芒種，忙是有點忙的。割了麥子，緊接著便要扦插山芋苗。一場一場的細雨，將整個生命氤氳著霧氣，無所不在的青草甘甜的氣息構成整個幽夏。廣疇野畈里，一層一層綠翠，一日濃似一日，大地茫茫，別有景深，一切葳蕤著繁茂著。村里女性衣襟前、黑發上，總有一朵梔子花。清晨的小河邊，女性們齊齊于河邊浣洗衣物。一朵朵梔子的白，在棒槌聲中跳動……天地俱活在一種無形的節律之中。至今憶及，心為之靜。歸來飽飯黃昏后，不脫蓑衣臥月明。 來自錢紅麗公號 （注：圖片來自網絡）<a href="http://www.xsjgww.com/5e30vg6w" target="_blank">讀錢紅麗《不脫蓑衣臥月明》（1）</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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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錢紅麗《不脫蓑衣臥月明》（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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