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她

煙火

圖片：網(wǎng)絡文字：煙火音樂：網(wǎng)絡 冷雨砸在生銹的船舷上，聲音沉悶滯重，仿佛浸透了水的喪鼓。碼頭的夜無邊無際地深了下去，只有幾盞昏黃的防爆燈，在濕漉漉的冷光里喘息，勉強照亮腳下油膩污穢的鋼板通道。柴油的濁氣、腐魚的腥臊，還有深海里涌上來的不明腥咸，擰成一股鉆入骨髓的陰冷，纏繞著她單薄的衣服，緊緊附在皮膚上。海水就在船殼外面攪動。那聲音離奇得很，并非驚濤拍岸的轟鳴，反而更像是個巨大的腔體深處緩慢淤積的濁物喘息。船身隨著浪涌微微搖晃，每一次起伏都牽扯著她的腸胃，令她陣陣發(fā)嘔。她挪到船舷邊上，一只手死死摳緊冰冷濕滑的欄桿。冰冷的鐵銹味鉆進指甲縫里，激得她打了個寒噤。腳下黑沉沉的海，像一個不見底的深淵巨口，沉默地等待吞咽。 抬起右手腕，那串情人贈予的紅珊瑚手鏈，在防爆燈渾濁的光下散發(fā)著奇異的不祥光澤。一粒粒渾圓飽滿的珊瑚珠子，顏色濃郁得如同凝固的血塊，鮮艷得不合時宜。這曾是誓言凝結的甜蜜信物，此刻卻像一串燒紅的烙鐵，沉甸甸地墜著她的骨頭，每一顆珠子都燙得靈魂滋滋作響，燃起刻骨的恨意。“騙子……”她喉嚨里堵著硬塊，聲音低啞破碎，一出口就被冷濕的空氣吞噬了。這聲音微弱得還不如船板縫隙里鉆進來的風聲清晰。然而只有她自己聽得見這三個字在胸中如何反復爆裂。那些誓言堆砌的山盟海誓，那張曾讓她迷醉的英俊面孔，連同那些纏綿溫存的畫面……都在背叛的事實下崩解成無數(shù)丑陋的碎片，在她腦海里瘋狂旋轉。每轉一圈，便剜下一塊心頭肉。痛，銳利，深入骨髓。這痛楚如附骨之疽，讓她無路可逃。海水的召喚變得從未有過的清晰、溫柔，低語著永恒的安寧，引誘她向那片墨色的沉靜墜落。 她用力吸了一口浸滿海腥味的濕冷空氣，咸澀如同尚未干涸的淚水，也如同她此刻口中無聲咀嚼的絕望滋味。她的身體繃緊，像一張被拉到極致的弓弦，隨后猛一發(fā)力——手腕上的紅珊瑚狠狠刮過粗糙的鐵欄桿。“嗤啦”一聲輕響，像撕裂了什么細微而堅韌的東西。緊接著，冰冷的、咸腥的海水瞬間吞噬了她的身體。沉重，無孔不入。那串紅珊瑚手鏈最后一點詭異的暖光，在視野里劇烈一閃，隨即徹底被黑暗吞沒。冰冷！刺骨！咸澀嗆入咽喉的窒息感緊隨而至，比預想的更兇猛粗暴。意識在混沌與驚恐中，被一個無形的巨力卷走。像是墜入一口沸騰著絕望的滾鍋，無數(shù)扭曲、尖嘯的慘白面孔瘋狂地向她擁來、撕扯、擠壓……溺水者垂死的怨毒，被烈火焚燒扭曲的軀體發(fā)出的嘶嚎，懸崖墜落的靈魂爆發(fā)出的失重慘呼，還有刀鋒割破血肉時那令人牙酸的裂帛之聲……無數(shù)來自未知深處、陌生面孔的極致絕望穿透了她的骨髓，成為她自己的痛楚。無數(shù)人的地獄在她眼前上演，灼燒感啃噬她的皮膚。她沉淪其中，每一毫秒都被迫承受著千瘡百孔的劇痛。 她無法呼吸，喉嚨里被無形堵塞，只余下窒息的悶響在顱腔里回蕩。混亂中，某個久遠而模糊的碎片，卻刺破層層疊疊的喧囂痛苦，漸漸浮起。那是一個冬陽慘淡的日子，古寺清冷肅穆，鐘聲悠遠。廊下，一個穿著打著多處補丁的褐色舊僧袍的老和尚在掃地，枯枝摩擦石板發(fā)出枯澀聲響。她們一行人喧鬧走過時，他忽然停下動作。他抬起頭，眼神平靜似水，卻奇異地穿透了時空，落在瀕死窒息時的她身上。他開口了，聲音蒼老得如同山澗流淌過千年的卵石摩擦，帶著與這冰冷海水截然相反的某種沉淀。“施主，”那個聲音穿透冰冷刺骨的海水和黏膩的腥咸，清晰地傳到她即將湮滅的意識深處，“你手上那個小石頭，沉不沉？”她正艱難地抱著沉重的資料路過香爐，被這句突如其來的提問定住腳步。老和尚的眼神溫和澄澈，沒有探究，只有洞悉。“放不下嗎？那就換只手，托著它。再不成，”他的嘴角似乎向上牽拉出半個難以察覺的弧度，目光掠過香爐里裊裊騰起的青煙，“把它交給別人捧著。別讓它沉甸甸地，只壓垮你一個人。”他手中的枯枝掃帚，無意識地在青石板上畫了一個輕巧的弧圈。那聲音，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顆小石子，在她完全被痛苦淹沒的意識深淵里，極其輕微地“叮咚”響了一下。一個微不足道的漣漪，正在這片死寂的痛苦之海緩慢擴散開來。 滾燙的灼痛忽然襲來，仿佛被億萬根滾燙的鋼針穿刺皮膚。她猛地張開嘴，發(fā)出無聲的慘嚎。冰冷的海水趁虛而入，再次兇猛地灌滿了她的口腔和鼻腔。視野徹底沉入墨汁般的黑暗。最后的知覺，是左手腕，被什么東西猛地、深深咬住。“……嘶……”胸腔中燒灼的氣流猛地倒灌回喉嚨，她爆發(fā)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劇咳，肺葉仿佛被粗糙的砂紙狠狠剮過。她猛地睜開眼。灰蒙蒙的天。不是地獄的猩紅，不是深淵的墨黑。一種潮濕而黯淡的灰。意識碎片被強行拼湊回來。她劇烈地顫抖，每一根骨頭都在尖叫，肺葉因為貪婪吸入的空氣而火辣辣地抽搐。全身都在叫囂著劇痛，那種被千萬根鋼針刺穿骨肉的幻痛尚未完全退潮，尤其是左手腕內側靠近腕骨的地方，鈍痛和麻癢鉆心。她艱難地轉動酸澀的眼珠。身下冰冷、粗糙的觸感傳來，硌得她渾身骨頭生疼。不是柔軟的床褥，而是堅硬的棱角。嶙峋的黑褐色礁石，像一張冰冷的牙床，將她這個祭品牢牢禁錮。腥咸的海風帶著碎浪的水沫撲在臉上，涼得刺骨。她躺在一塊巨大礁石凹陷形成的淺窩里。海水？她驚惶地低頭，視線順著身體往下滑。濕透的衣服緊緊貼在皮膚上，冰冷的布料像第二層冰冷的蛇蛻。腿腳還泡在水里。但她所恐懼的滅頂深水呢？目光所及，渾濁發(fā)綠的海水僅僅覆蓋著她的小腿肚，正隨著退潮的節(jié)奏，緩緩地、慵懶地向下退去，留下一道道潮濕的印痕和少許糾纏的海草。 更讓她心臟驟停的是左手腕。劇痛中心那里，皮膚紅腫不堪，幾個清晰可見的圓形咬痕深深嵌在皮肉里，邊緣滲出絲絲暗紅的血絲。昨夜冰冷深淵里那兇殘的啃噬感瞬間變得無比真實。她猛地抽回手臂，環(huán)抱在胸前，試圖抵御骨子里泛起的惡寒。昨夜啃噬她的銀魚群呢？她喘息著，艱難地轉動僵硬的脖頸，向自己身側的淺水灘望去。方才那片令她肝膽俱裂的海水，此刻竟顯出些奇異的靜謐來。被朝霞漸染的天空，將那淡青色的海水也暈上了一層薄薄的金光。幾條細長銀白的小魚，就在離她的腿腳不遠處，快活地穿梭在水下裸露的、覆滿綠苔的礁石縫隙間，靈巧地尋覓著什么。清晨微涼的光線斜斜地刺透渾濁的海水，剛好落在它們光滑流線型的脊背上，瞬間迸裂成無數(shù)細碎跳躍的金粒。它們不是兇殘的獵手，只是大海里一群懵懂的、為了生存奔忙的小小生靈。它們輕快地追逐著，魚鰭撥開的細浪，泛起點點柔和的金星，仿佛昨夜那個黑暗吞噬一切的深淵，只是一個瘋狂而遙遠的夢。她的目光定住了，呆望著那些在晨光里靈活穿梭，攪動著一池細碎金光的銀色小魚。它們渾然不覺昨夜風暴，只是輕快地游弋著。冰冷與暴虐的尖齒嚙咬被晨光輕輕一觸便化為無數(shù)金點，只留下手腕上幾個真實存在的、微微刺痛的淤痕。昨夜地獄里堆積成山的痛苦，那些來自無數(shù)陌生人的慘號，那些被絕望扭曲的面孔，那永無止境的灼燒和撕扯……她曾以為自己被壓碎了，被碾成了粉塵。可現(xiàn)在，她被海水無情地拋棄在這冰冷的礁石上，全身骨頭酸疼欲裂，卻清清楚楚地感覺到心臟還在猛烈撞擊肋骨，每一次呼吸都拉扯著火燒火燎的咽喉——她還活著。 活著！劫后余生的震顫混著難以置信的驚悸，浪潮般沖刷她的神經(jīng)。那老和尚掃地的枯枝在青石上劃出的弧圈仿佛就在眼前。冰冷咸澀的海水……昨夜幾乎窒息淹沒她的海水，此時才剛漫過她的腳踝。她怔怔低頭，渾濁微涼的海水正舔舐著她冰冷蒼白的腳踝。手腕上的刺痛還在，那幾處圓形的暗紅色傷痕清晰如烙印。冷風像無數(shù)細密的針腳，刺透了濕透的單衣，狠狠扎進她的骨頭縫里。她不由自主地瑟縮，下意識地抱緊雙臂。每一次吸氣，鼻腔和喉嚨都殘留著昨夜嗆入海水的、那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咸腥與腐朽氣息，冰冷地蟄伏在身體的深處，頑固地提醒著那個沉淪的噩夢并沒有完全消散。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幾尾淺水中嬉游的銀魚身上。它們渾然不知世情，細碎的金光在那流動的銀線脊背上跳躍、流淌，散開又聚攏。那金光跳躍著，仿佛昨夜撕裂她的深淵中，一點渺小卻不肯熄滅的火種在搖曳、掙扎，最終被這晨曦重新點亮。 老和尚枯槁平靜的面容浮現(xiàn)在腦海，那句如枯枝掃過石板般干澀又清晰的話，反復回蕩：“……換只手，托著它。再不成……把它交給別人捧著……”那些撕裂靈魂的尖叫和烈火焚身的灼痛，那些陌生的、猙獰的面孔……它們似乎還烙在視野邊緣，并未完全褪去。可這晨光中躍動的碎金，卻又如此真實而不可動搖地存在于此間。是海水，也是陽光。是昨夜啃噬她的兇器，也是此刻躍動的生靈。是痛苦，也……是活著？她喉頭滾動，嘗試咽下口中殘留的苦澀咸腥。腕上的淤痕在冰冷的空氣里，突兀地傳來一陣陣尖銳卻不至于撕裂的刺痛。這痛如此清晰，如此具體，像一把鈍刀在鋸著她的神經(jīng)。她又艱難地低下頭，目光遲緩地移動，最終凝固在那緩緩舔舐她腳踝的海水上。水才剛沒過腳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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