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在這么多年的時間里,我丟失了你——我的父親。此時,你正長眠在桐城老家陳舊的南山崗的一處杉樹林里,現在已經三十年了,那兒永遠是漫漫長夜,深不可測。但你的長眠,卻留給了我無盡的思念和永久的傷痛。</p><p class="ql-block">當我想你的時候,父親,就想起你一個人在田間耘草時哼唱的桐城民歌——“櫻桃好吃——樹難栽,鮮魚好吃——網難開。大米飯好吃——田難種,小麥粑好吃——磨難磑(ái)——”那悠緩、憂傷的歌聲,在南山崗的田埂邊隨風飄逝,最終,我回憶的耳畔就是它一塊可以停泊的岸。我一直在內心追問,這悲傷的歌是從什么年代流傳下來的呢?我以為,它勝過媽媽給我唱過的搖籃曲,因為它催眠的不僅僅是我自己,而是整個兒的鄉(xiāng)間生活,因而顯得那么悠長而沉重。如今,那迷迷糊糊的歌詞漸漸在時光中散落,只殘剩下一些斷斷續(xù)續(xù)的曲調,在作證那些苦澀年華。</p><p class="ql-block">當我想你的時候,父親,就想起從前老屋里的那些農具。鋤頭、釘耙、扁擔、鐮刀……它們也都在風中衰老了,我有時候仿佛能聽見它們發(fā)出的哀嘆,它們也都是有情有義的啊!太陽升起又落下去,落下又升起來。那些農具,它們和你一樣,所有的日子都是田間的日子,那些曾經被你的雙手和肩膀磨得發(fā)亮的身軀,如今漸漸地布滿了塵埃。寂寞的時候,它們也都在懷念甚至夢見和你在一起的時光,那些艱辛、單純而幸福的時光。隨著老屋的倒塌,這些衰老的農具也都成了老屋的隨葬品,它們,連同往日里和你一起勞動的影子,永遠地消失在我們的視野。</p><p class="ql-block">當我想你的時候,父親,就想起你不幸的人生。爺爺那么年輕就離開人世,是小腳的奶奶將不滿十歲的你和大姑撫養(yǎng)成人。記得你很早的時候,就患上支氣管炎。據奶奶說,你小時候經常哭鬧,有一年冬天,脾氣不好的爺爺竟然將你扔到了雪地里,還不允許奶奶撿回來,從此落下了病根。你心直口快,在那個特殊的年代,一句不經意的牢騷話,就能使你遭受厄運,而有些貌似淳樸的村民,竟然做了告發(fā)的事情。我眼前經常浮現那靠在某戶人家墻邊的,兩頭被涂成紅白兩種顏色的千鈞棒,那是他們對你實行專政的象征。那些天,是姐姐帶著我給你送飯。我們行走在田間地頭,都覺得他們在躲著我們,而我們也恨不得從地縫里鉆過去,以免被人看見。你被釋放回來后,不愿進家門,而是一個人坐在家門口不到兩里路外的小河邊,獨自看著悠悠的河水發(fā)呆。我遠遠地盯著你,不敢靠近你,也不敢離你太遠。你的內心,一定比河水更湍急,比河水跟紊亂。許多年以后,你還讓我給你抄寫了平反的申訴,遞交上去后,卻是泥牛入海無消息。你只在人間活了六十二個年頭,你出生于農歷七月十五日,我曾給你寫了這樣幾句悼亡詩——生逢鬼日命難違,遭際平生多是非。勘破人間非福地,悄然一夜夢中歸。</p><p class="ql-block">當我想你的時候,父親,就想起誕生了大姐、我、妹妹和弟弟的那幾間老屋。你走后,母親獨自一人在那里生活了好多年。有一次,我夢見回到老屋,感覺自己從屋頂的亮瓦飄了進去,一彎斜月從門縫里靜靜地照著屋梁,照著熟睡的老母親的滿頭白發(fā),雞鴨豬狗都沒有了,就連往日里夜間出沒的老鼠也銷聲匿跡。后來母親離開了老屋,于是那幾間空蕩蕩的老屋,就裝滿了我無盡的惆悵。最后,老屋在風雨飄搖中無可奈何地倒塌了,在夜里,無人知曉。也許,只有夜空中的閃電才留下了它在世間的最后身影。</p> <p class="ql-block">當我想你的時候,父親,我就想起神秘的月光下的那片杉樹林。我想象著,當月光把一棵棵杉樹的影子映在你的墳塋上的時候,那是多么的凄清和孤獨啊!詩人王小妮說,“月亮在深夜照出了一切的骨頭”,你說我有多疼!但我又想,在沒有月光的黑黢黢的夜里,那又該是多么的令人窒息的境地啊!你的靈魂和那夜色一樣純凈。你真的睡著了嗎?真的永遠也不再來看望我們了嗎?——父親。那片杉樹林離老家只有兩里地,我回老家時,都要去看看你,往往白天里我都會感到陰森可怖,那里遍地都是墳塋,而且越來越多,而不知名的野鳥較以前也多了起來,它們飛來飛去,發(fā)出奇異的叫聲,記得從前在鄉(xiāng)下時根本沒有聽見這樣的聲音,它們都是亡者的幽靈在呼喚嗎?但哪一只才是你游蕩的陰魂呢?我傷痛我失去了越來越多的鄉(xiāng)親,也慶幸你在那條山崗上有了越來越多的同伴,這是怎樣的一種復雜而難堪的情感糾葛啊!</p><p class="ql-block">當我想你的時候,父親,我就常常在深夜里,將時空維度鑿開一個小孔,于是我就在夢中無限深情地見到你。顯然,都不是純粹的過往瑣事的重復,你在地下又創(chuàng)造了一些新的事情,或者說,是父子倆幾十年的感情和我的思念創(chuàng)造了另一個世界,我相信,這不僅是陰間的世界,也是陽間的世界。我滿足于我們父子倆共同編織的各種夢境,讓你再活過來,讓你成為幻覺世界中的一部分,你能夠說、能夠笑、能夠行動,甚至能夠發(fā)發(fā)脾氣。父親,你那里也是有夢的嗎?但這終究是一個模糊的世界,一個飄忽不定的世界,不一會兒,形影和聲音全部消失,剩下的只有無限的傷感,在我的枕邊久久彌漫。</p><p class="ql-block">父親,我時常想念你,我不知道這是我的悲傷還是我的幸福,我也不知道這是你的累贅還是你的歡喜。詩人海子說:“活著的時候/我長著一頭含蓄的頭發(fā)/煙葉是干旱/月光是水/輪流度過漫漫長夜/村莊啊/我悲歡離合的小河/現在我要睡了,睡了”。父親,我知道你早已疲憊,我甚至都不忍心在夢中打攪你,那就讓你睡吧,在故鄉(xiāng)的小河邊,在故鄉(xiāng)的陳舊的南山崗,靜靜地睡吧,父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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