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提起的一個人

楚雁

他向來喜歡把“聰明人”三個字掛在嘴邊，而且總是說他自己最聰明，還說：“如果哪一天你被騙了，不要怪別人，誰讓你不小心呢？” “聰明人”仿佛是他唯一信奉的神明。而我的耳朵，便成了他“聰明”行徑的祭壇——那些話，起初我竟當作朋友間的密語。他向我描述著，如何憑借一份假造的學歷與精心編織的經歷，輕易敲開一家公司副總裁的大門；又如何靠著虛張聲勢、左右騰挪，在幾個月內撈足了油水，然后在馬腳初露之前從容抽身，遁入下一場騙局。 “你看，這就是本事。”他眉飛色舞地搓著手指，仿佛指尖沾滿了金粉，“該出手時，就得有這膽魄。” 　　這“膽魄”終于也席卷了我。當他再度“高就”，力邀我加入他的新陣營，去擔任一個所謂“重要部門”的頭兒時，他語氣熱切如酒：“老兄，你是我最信任的搭檔，這份事業，非你不可！” “給你申請高薪，在這里實現買房買車的理想，是指日可待的事。” 這信任與誘惑，似蜜糖灌得我暈眩，而未曾察覺里面裹著的是砒霜。 那間辦公室，便是我噩夢的起點。他布置下的任務，如同一張精心編織的蛛網，只待我墜落其中。他讓我替他收取那些來路不明的款項，要我簽署的文件散發著令人不安的霉味，字里行間隱約是深淵的輪廓。我漸漸明白，自己不過是他選中的活傀儡和替罪羊，預備在崩塌時替他擋下所有傾覆的重量。 更令人齒冷的是他對人的輕賤。遇見服務員和保安員及下屬，他就頤指氣使，目空一切，肆意耍性子甚至惡語相向。他還有一個慣用伎倆就是弄虛作假，欺上瞞下，完全不顧員工身體健康，以及他們下班時間要照顧孩子和做家務等人之常情及家庭困難。在部門并沒有實質性的工作可做的時候，他竟面不改色地命令：“讓所有人‘加班’！燈給我亮到深夜！星期日也要來加班！” 他所謂的“加班”，不過是讓我們枯坐燈下，在空白的文檔前消耗生命，裝點他虛假繁榮的門面，以便給其他部門和上級看，騙取老板的一時信賴。燈光慘白，映著同事們疲憊而麻木的臉，也照出他心底冰封的冷酷——那里面，一絲真正的人味也尋不到，只有“能騙一天就騙一天”和一個“錢”字。 他挖空心思，尋找各種關系，把所有認識的人都利用起來，為了掙錢。他反復詢問每一個同事：“你還認識誰，能不能把這個人變成錢？” 所有熟人都是他掙錢的工具。他振振有詞地說：“既然你認識他，為什么你不去找他？要想方設法把這個人際關系變成金錢。” 這就是他的邏輯！所有人在他眼里都是赤裸裸的金錢利益關系。實際上他就是這么操作的，而且屢屢得手，當然，也埋下了隱憂。 終于，那無形的重量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堅決地遞上辭呈，沒有任何留戀，唯恐避之不及，甚至吝于再看他一眼。離開那棟大樓時，連回望都覺得多余。他像一灘灼熱而污穢的油漬，我只求遠離，永不沾染。 后來，斷續聽聞他又輾轉于幾家公司的消息，如同一個不散的、劣質的幽靈——那些地方，大約也曾有燈光徹夜不熄，映照過另一群沉默木然的臉。 至于他最終流落何方，是繼續招搖撞騙，還是終于在某處露出不可彌合的破綻，我從未打聽，也毫無興趣。他已成為我生命書頁上一段刻意折疊起來的舊痕，既不愿撫平，也不愿再翻看。 　　回憶他，不是為了咀嚼苦澀，而是為了確認自己從那片泥沼里跋涉出來的足跡有多深。他是一面布滿灰塵的鏡子，照見的是人性深處可能滋生的貪婪、冷酷與徹底的自我放逐。這世上的路，自然有千千萬萬條，只是他選擇踏上的那條，步步踩在別人身上，最終也必將被自己的陰影所吞噬。 我寫下這些，如同在舊傷口上輕輕吹去浮塵。那傷口早已結痂，提醒我曾穿過怎樣的黑暗，又因何更珍重此刻每一步踩在堅實土地上的清醒與干凈。這陰影存在的意義，恰恰在于它已被我拋在了身后，成為丈量光明的一把尺子——它提醒我，永遠不要成為那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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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提起的一個人

楚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