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邑紫韻之《葛藟之露》

鄂邑紫韻坊

時值仲秋，北山之野，寒云半籠天際，白狄部族游牧于斯土草場。部族首領狐突之女戎子，正領幾位族中少女結伴上山。 北風初起，瑟瑟拂動漫野衰草，夾雜著初綻的野菊淡香。坡間葛藟，累累成串，烏珠暗聚深紫，垂垂欲墜，正是醇熟的極致。年歲最幼的烏雅仰頭望去，眼巴巴道：“好姐姐，這些懸果竟似黑夜凝落的珍珠，在太陽底下幾乎要淌出汁水來了。”眾人被她說得一笑，紛紛踮足仰首。女郎們素手伸向密密交纏的藤蔓，各自尋那最紫熟的葛藟串。 戎子立于藤蔓下，卻略感出神。她的指尖停在一枚格外飽滿的果實上方，欲摘未摘。風中隱約送來幾聲低昂悠遠、卻又陌生的號角音調，似晉地之風，自山南飄來。她眉目姣好卻微露愁意——日前晉國使臣來訪，父親狐突那鄭重肅穆的神情清晰刻印心頭。晉公子詭諸，那個名字如磐石壓在懷中，沉沉而無法拂去；從此之后，她的命運便已拴在那片陌生土地的殿堂之中，一個遙遠而隔膜的歸處。 眾人采摘漸酣，帶來的皮囊與藤編的背簍眼看就要裝滿。烏雅捧過一只自己最珍愛的皮囊，里面葛藟堆積竟似小山丘，囊口險些蓋不上了。桑青抬眼瞧了瞧遠方夕陽，“余暉將盡，我們今日已采得過多了。不如……”她環顧四周，終于瞥見一處地勢略高的黃土崖畔，眼睛一亮，“不如將這滿囊葛藟暫藏在此地。明日清晨，我們再來取它回家，再帶幾個空囊如何？” 戎子緩步過來，用腳踏了踏崖旁一小片疏松的土壤，輕聲道：“此處泥土松軟，掘之甚易。再尋一塊大些的石板，想必穩妥。”幾位姐妹立時會意，借來砍柴的殘破石斧刨掘起來。沒過多久，一個一尺見方的土坑成形。眾人鄭重地將那只鼓脹皮囊放入坑中，又齊心協力用一塊青灰的大石板壓緊坑口，再以掘出的新土仔細掩埋了石板的邊緣，只留下少許難以覺察的縫隙。桑青心細，折了幾根草莖編成小小環結，輕輕掛在坑邊突出的藤根上作為標識。 眾人相視片刻，彼此眼中有留戀神色。然而暮色蒼茫如墨，終是緩緩轉身下山。光陰悄然流轉，轉眼間冷雨已連綿數日。枯黃草色更添蕭瑟凄涼之意。戎子獨倚帳門，眺望鉛灰色的天際，晉國新使者的身影似乎在前日云中掠過。烏雅和桑青一前一后掀簾入內，恰看見戎子凝望山巒的孤寂側影。 “阿姐，”烏雅靠過來，小聲說，“山上的葛藟怕都熟爛了。那日咱們藏下的，不知……還完好么？”戎子恍然回神，輕撫烏雅有些微濕的鬢發：“恰逢閑時，我們何不去瞧瞧？權當散心了。”桑青在旁靜靜微笑點頭，順手將一件輕暖的短皮氅披在戎子肩頭。 昔日熟悉的坡間已然景象不同。藤枯葉老，冷風過處，只余葛藟紫串懸綴如淚滴，點點垂墜。姐妹找到那掛草環標記的石板處，戎子以指輕輕拂去石板上黏附的濕泥與落葉，心中倏忽掠過一絲異樣的忐忑：這般陰濕天氣，那珍藏的果實怕是已隨雨水化作稀泥了罷？桑青和烏雅對視一眼，不約而同上手推挪那塊沉重青石。 石板徐徐挪開，坑底頓時涌起一種奇異的芬芳氣味。這氣息既不新鮮似剛摘時的草果青澀，也不帶腐壞的酸臭。它柔曼中藏著細微的鋒利，像是沉眠千日的花魄自遠古墓穴蘇醒的吐納——混融著甘醇、幽微果酸，甚至一點極淡、近似皮革經霜雪后的冷冽氣味。烏雅性子急，傾身便將坑里那只皮囊抓提出來。眾人屏息細看，皮囊沉甸甸鼓起，表面水光瑩潤。囊口縫隙間滲出一縷黏稠深紫液體，滴在枯草尖上，凝成細小珍珠。 “這是……”桑青的聲音如同怕驚擾了熟睡的嬰兒。她顫抖著伸手拔出囊口的麻草塞。奇異芬芳驟然如泉噴涌，撲入每個人懷中，幾乎有實質的重量。那囊中之物，哪里還有鮮靈漿果的形狀？唯剩一囊深濃紫玉色的瓊漿微微晃動，光澤瀲滟。果肉早已徹底化作漿水，細小的籽粒漂浮其間如沉沙靜臥溪底。 “阿姐！”烏雅又是驚懼又按捺不住好奇，手指輕觸囊腹冰冷的濕意，“莫不是……有誰來過，悄悄動了手腳？”戎子搖頭，素手卻已伸入腰間皮鞘取出一個玲瓏小巧的木勺。那是幼時父親為寵她而制的珍物，今日隨身純屬偶然。她凝神看著那晃漾的神秘紫水，眼神既疑又迷，終于輕輕舀起小半勺，緩緩舉至唇邊。馥郁的奇香剎那間撲入口鼻。 一剎遲疑之后，貝齒啟開細縫，任勺中幾滴微涼的液體輕落舌面。“呀！”她短促輕呼一聲，眾人霎時屏住呼吸。只見戎子濃密的睫毛微微顫動，驚駭之色不過一閃即逝，旋即換作眉尖蹙緊的訝異、困惑，最后竟氤氳出某種醺醺然的恍惚——一種深藏靈性被驟然觸動的震顫。 “酸、澀、甘……”她夢囈般細語，舌尖似在唇齒間探尋著未盡的滋味，“交織纏卷……舌尖一陣麻……”她再次舀取少許，仿佛只為確認，“酸過后，竟有細流溫熱由喉嚨緩緩滑入胸膛，像一道……暖暖的溪水，又似春陽融化了心口的薄冰……真是奇物……” 其余姐妹見此情狀，面面相覷后終也紛紛取了隨身飲水的木碗來傾囊。奇香瓊漿緩緩注入幾只木碗中：深紫玉色襯著原色木紋，美得不似凡塵所有。桑青淺酌慢飲，初時眉間蹙緊如受澀勁刺激，隨后竟微微瞇起了眼睛，似含笑意。烏雅則仰頭飲盡碗底最后一滴，伸手抹抹唇角殘漬，兩頰竟浮起奇異的紅暈，雀躍道：“身子……竟似暖爐烘烤了一般！怪哉！” 眾人皆小飲數口，一種奇異的溫熱感由喉頭蔓延至胸腹，如同飲下數片春日的光。酸與澀猶在舌側縈繞，但那暖意竟似將山野間纏繞不斷的深秋之寒，與戎子心中那日益逼仄、源于晉國的不安縫隙，都悄然推開了一臂之遙。眾女相顧恍若隔世，只默默品著那碗中之物，竟忘了歸家之路尚在腳下。戎子輕撫皮囊，指腹觸壓著鼓脹囊壁下那微溫的瓊漿流動——這難道會是北山神靈贈予她的慰藉？抑或是對那無法自主的命途，一種含蓄的補償？ 暮靄四合，山風漸緊。還是桑青先開口：“天真的晚了，該回去了。”眾人如夢方醒，慌忙收拾起幾只空空如也的背簍，唯獨戎子，小心翼翼抱著那只裝滿了神秘玉液的皮囊，宛如抱著初生而脆弱的嬰兒。那囊壁暖意透過皮毛傳遞至手心，竟隱約生出一種沉甸甸的希望。 自此之后，戎子與姐妹們便一頭扎進這神秘汁漿的創造之法中。她們反復嘗試采集、填囊、埋藏，觀察著葛藟在皮囊之中隨節氣更替所發生的奇妙變化。她們漸漸發覺，霜降前后所采的果實才最易轉化佳釀；潮濕溫潤的環境最能賦予這瓊漿靈魂；土穴需深淺合宜，既隔寒又能承接地氣……戎子更是細心至極，將那皮囊埋入土坑時，每每于心底默誦幾句禱祝之辭，仿佛在與山野深處的精靈低語。 終于，第一甕刻意為之的佳釀在冬日爐火旁啟封。琥珀色流光注入青灰的陶盞，異香霎時氤氳了整個營帳。當狐突與部族長老抿下這自女兒手中捧來的醇汁，那復雜奇特的滋味引得他們先是驚訝低呼，繼而紛紛大笑出聲——一種屬于狄戎人的歡暢不羈，那瓊漿暖意驅散了凜冬寒氣，更在歡騰笑語聲中回蕩開來。這酒液被戎子鄭重命名為“緹齊”，以其色澤沉靜內斂，恰如那寒山初冬黃昏降臨時氤氳天際的霞光。 歲序流轉，晉國聘禮如期而至。戎子登上紅幃的華麗馬車時，陪嫁的厚禮中，便有十對雕刻北山葛藠藤蔓紋樣的青銅酒罍——罍中清澄，盛滿的正是“緹齊”瓊漿。車輪轔轔南行，碾過黃土的轍印延伸入未知的遠方。戎子回望時，唯見狄人世代游牧的茫茫草野已在身后漸次隱退，最終被層巒疊嶂徹底吞沒。只有陪嫁桑青懷中緊摟著的一只陶罐散發出熟悉繾綣的氣息——那里濃縮了整座北山的紫熟甘美與蒼茫秋意，是她從此將隨身攜帶的故園風骨。 若干載春秋更替，物換人非。當年迎娶戎子的公子詭諸，已成了威臨天下的晉獻公，疆土拓至北山腳下。而昔日狄戎山野間初嘗漿露的少女戎子，此刻端坐于新修成而尚未褪盡桐木清香的曲沃離宮深處。熏籠吐納淡煙裊裊，香氣是晉地珍貴的蘭與桂，卻掩不住另一脈更深、更沉的氣息。在她手側一只鎏金的青銅方壺中，斟出之物比任何香料都更有生命——緹齊獨特的芬芳悄然彌漫開來，與南方華木的熏煙在空氣里交織、縈繞。 殿門敞開，宮人趨步而入：“夫人，公子伯僑進見。”戎子抬首，見少年身影隨話語步入殿堂。那是她的長子，承爵晉室血脈，但亦流淌著狄戎山野之性。伯僑依禮跪拜，目光觸及幾案上那盞奇異光華的漿液，驟然驚喜：“母后！這便是自北山帶來的……” 戎子莞爾，手執鎏金執壺，為兒子的青玉杯盞緩緩注滿。“且嘗一口。”她凝視著少年鄭重舉起杯盞，湊近唇邊飲啜，緊蹙的眉頭逐漸舒朗，繼而煥發出一種熟悉的光芒——那種由舌至心被一種復雜而深刻的溫潤撫慰的通透與酣暢。“滋味如何？”戎子輕聲詢問。 伯僑眼神澄澈地迎向母親：“酸澀甘辛，一如母親講述的狄山風雨。飲下后，胸中頓生熱流，如沐冬日北山遲來的朝陽。”戎子微笑頷首。在這晉國宮闕深處，她所埋藏的不只是昔日采葛藠的皮囊，還有屬于白狄群山與四季草木的魂魄，此刻正穿越無數歲月藩籬，借由這壺中靈液溫熱了另一代人的生命。她望著伯僑——后來歷史中的晉文公重耳，輕聲道： “葛藟千枝承玉露，方寸丘壑蘊瓊漿。北山紫靄化春煙，長伴天涯孤客腸。”多年以后，一座華美軒車緩緩駛過昔日狄戎牧馬的草野。車輪止步于一片早已為梯田環繞的山坡之下。侍從掀起車簾，重耳步下王車，駐足于山風之中。此刻的他已然是一代雄主，霸主晉文公。 山下梯田中，千頃葡萄藤架新綠如海波涌動。重耳登至坡頂，俯瞰四野：山下，族人新辟出大片梯田植滿了葛藟——曾經的野藤蔓已被培植為精耕細作的嘉禾。坡間一處處簡陋的石窖，正是釀制“緹齊”的所在。“君上請嘗，”捧酒的侍者趨前獻上陶盞，“此為按先夫人遺法，今歲所釀新酒。” 重耳執盞在手未飲，深秋的風自北山高處吹來，穿過梯田的藤架，越過山腰間隱現的石窖群，拂過他的鬢發與杯盞，那氣息如此熟悉。甘果、新醪與陳年酒窖特有的沉穩微酸融合，如同故人無聲的撫觸。 他輕啜一盞。滋味綿長沉厚，酸仍是筋骨，澀如昔日山風拂面的微痛，甘醇早已深藏酒魂深處，化作血脈中的溪流。杯盞放下，他凝望北方巍巍群山，當年母后于此采葛藟的往事恍如隔世。然而此刻，那北風所送的氣息，那盞中溫熱的緹齊之味，已將那隔世的記憶、那故去的母親溫存的目光與氣息喚醒如初，化作千絲萬縷無形纏繞的牽掛。 侍從低語請示回程。晉文公重耳微微頷首，目光卻流連于北山蒼莽疊嶂深處。他知道，那沉埋于地底的微甘瓊漿，早已不再是偶然天成的滋味，而是被時光揉進血脈的回響——北山的云霧，狄野的風，母后的笑靨與低吟的歌謠，皆融入其中，如千頃藤蔓的根須深植于每一縷吹過晉原大地的風中。故土故親不曾遠去，他們只是換了一副沉默的形體，在他每一次舉杯，每一次北望的瞬間，悄然叩動那盞邊凝結千年風霜的紫玉光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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