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剃頭匠與銅鏡劫（小說）</p><p class="ql-block">文 / 薛宏新</p><p class="ql-block">豫北陽武縣地界上，剃頭匠王老五的名號，倒比他本名響亮。皆因他那把剃刀使得出神入化，刮臉如春風拂面，修鬢若細雨裁云。一條扁擔兩籮筐，剃頭挑子吱呀呀響，便是他那移動的營生，專在十里八鄉(xiāng)的集市廟會上穿梭。</p><p class="ql-block">這營生，餓不死，也撐不著，圖個溫飽自在。王老五沒甚大志，就愛聽客人躺在條凳上，瞇縫著眼，絮叨些鄉(xiāng)野奇聞、家長里短。他那挑子里沒啥值錢物，最金貴的就屬那面磨得锃亮的水銀鏡，嵌在一塊厚木板上，能照清胡子茬。</p><p class="ql-block">故事就出在這鏡子上——不，是另一面鏡子上。</p><p class="ql-block">這一日，恰逢柳林屯大集。王老五的挑子剛支在關(guān)帝廟山墻根兒的柳蔭下，生意還沒開張，就聽得廟后頭亂糟糟吵嚷一片。王老五不是愛湊熱鬧的主兒，可架不住那吵鬧聲越來越大，夾雜著哭嚎。“莫非是搶親？”他心里嘀咕，手里下意識地摩挲著剃刀柄。</p><p class="ql-block">終究沒耐住好奇，他撩開圍裙，繞到廟后。只見一伙人正圍著一個哭天搶地的后生，那后生手里死死攥著個沾滿黃泥巴的物件，哭道：“俺挖了一晌午，就挖出這么個破銅爛鐵！還指望賣了換倆錢給老娘抓藥吶！你們憑啥說是你們老王家祖墳前的物件？”旁邊一個老者，胡子氣得直抖：“這地方，百十年前就是我王家的祖墳地！地里刨出來的，不是祖宗的是誰的？你小子想私吞不成！”</p><p class="ql-block">王老五擠進去一瞧，差點笑出聲。后生手里攥著的，分明是個銅鏡。銹跡斑斑，邊緣啃啃哇哇，背面模模糊糊像是些纏枝花紋，還有個鈕斷了半截。王老五看得真切，那玩意兒跟他挑子上那水銀鏡一比，簡直是個埋汰的破爛貨。</p><p class="ql-block">眼看兩邊就要動手，王老五也不知哪根筋搭錯了，竟上前一步，從兜里掏出剛收的幾十個銅子兒（多是給小孩剃頭賺的），塞給那后生：“后生家，莫哭啦！你這物件，看著像是老輩子人用的鏡子，俺看著稀罕，這點錢你拿著先去給你娘抓藥，鏡子俺留著，算幫你保管？回頭你要覺著虧了，柳林集俺常來，再來尋俺！”</p><p class="ql-block">那后生一愣，看看手里銅子兒，又看看王老五那張老實巴交的臉，再看看那群虎視眈眈的王家族人，一跺腳：“中！剃頭的，俺信你一回！過些日子俺來贖！”說完，抱著錢一溜煙跑了。王家老者見有人出頭“買”下，又有錢給了后生，自家沒了由頭，只得悻悻散去。</p><p class="ql-block">王老五拎著那面沉甸甸、臟兮兮的銅鏡回到挑子前，自個兒也納悶：圖個啥？幾十個銅子兒，夠他剃十個頭的！他打來一盆水，用粗布使勁擦拭那銅鏡。嘿！這一擦不當緊，泥垢褪去，那銅鏡竟露出幾分古樸神韻來！背面的花紋清晰了些，像是鳥獸模樣，斷鈕處也透著歲月的包漿。王老五心里“咯噔”一下：難不成……撿著漏了？</p><p class="ql-block">一波乍起：茶棚閑話引禍端</p><p class="ql-block">這心思一起，就再難按下。王老五干活都分了神，剃刀差點拉破客人的耳朵。晌午收攤，他揣著鏡子，鬼使神差沒回家，溜達到鎮(zhèn)上唯一的小茶館，想尋摸個“見識廣”的給掌掌眼。茶館里正熱鬧，幾張破桌子圍坐著幾個閑漢，其中有個半百老頭，姓張，自稱年輕時當過縣衙庫房的差役，走南闖北見過些世面。</p><p class="ql-block">王老五湊過去，小心翼翼掏出那銅鏡，用袖子又擦了擦，小聲問：“張老哥，您給瞅瞅，這物件……像個啥？”</p><p class="ql-block">張老頭漫不經(jīng)心接過去，掂了掂，翻過來覆過去看，又對著光照了照渾濁的鏡面，眉頭漸漸擰了起來。他拿起桌上的粗瓷碗，用碗底輕輕敲了下鏡邊，聲音略顯沉悶。“嗯？”他又掏出個老花鏡戴上，湊近了細看背面的紋路，手指在那斷鈕處摩挲良久。</p><p class="ql-block">茶館里靜了下來，大伙都瞅著張老頭。只見他臉色變幻不定，猛地一拍大腿：“老五兄弟！你這是踩了狗屎運了哇！”</p><p class="ql-block">“咋講？”王老五心提到了嗓子眼。（連載之一）</p> <p class="ql-block">“瞅這形制，瞧這紋飾，還有這包漿！”張老頭壓低聲音，帶著幾分神秘，“這絕非尋常銅鏡！倒像是……俺當年在府城見過的那種！漢代的？不敢斷定，但肯定是老東西！值錢！值大錢！”最后三個字，他是湊到王老五耳朵邊說的，聲音雖小，卻像炸雷一樣在王老五腦子里轟響。</p><p class="ql-block">茶館里頓時炸了鍋。“啥？漢代銅鏡？”“乖乖！王老五發(fā)了啊！”“快看看，能看清人影不？”“你懂個屁！古董看的是年份，不是照人！”七嘴八舌，唾沫星子快把王老五淹了。王老五只覺得血往頭上涌，臉漲得通紅，手心全是汗。他一把搶過銅鏡，死死抱在懷里，像抱著個金娃娃，又像抱著個燙手的山芋。他那點可憐的見識，哪經(jīng)得起“漢代古董”、“值大錢”的沖擊？當下腦子里暈乎乎，腳底下像踩了棉花，收拾挑子回家的路上，看誰都覺得像賊。</p><p class="ql-block">二波再涌：賭鬼作祟鏡被押</p><p class="ql-block">這“寶鏡”的消息，像長了翅膀，當天就飛遍了王老五住的王家莊。王老五回到家，把鏡子藏在那口破米缸底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夜里，他翻來覆去睡不著，把那銅鏡拿出來，對著油燈反復瞧。越瞧越覺得張老頭說得對！那紋路，古拙大氣；那銅色，深沉內(nèi)斂；那斷痕，滄桑感人！這哪是鏡子？這是后半輩子吃香喝辣的指望啊！</p><p class="ql-block">可麻煩也隨之而來。先是村里的保長王二麻子，背著手踱到他家，東拉西扯，最后“不經(jīng)意”提到：“老五啊，聽說你得了件寶貝？可不敢招賊啊！放家里不保險，不如交給公所保管？”王老五腦袋搖得像撥浪鼓，只說是個破爛，不值錢。王二麻子冷笑兩聲走了。</p><p class="ql-block">緊接著，他那個好賭成性、游手好閑的遠房表弟陳三賴找上門來。這陳三賴三十好幾了，還是光棍一條，欠了一屁股賭債。他一進門就噗通跪下，抱著王老五的腿干嚎：“五哥！親哥！救命啊！賭坊的閻王爺說了，再不還錢，就要剁俺一只手！五哥你行行好，借俺點錢周轉(zhuǎn)！俺知道你得了寶鏡，甭管真的假的，先押出去換點錢救俺一命！等俺贏了錢，立馬雙倍還你，連本帶利贖回鏡子！”</p><p class="ql-block">王老五看著鼻涕眼淚糊一臉的陳三賴，心里那個堵啊。他本心一百個不愿意，那鏡子就是他的命根子。可陳三賴是他娘臨終前托付他照看一二的遠親，雖然不爭氣，真要被人剁了手……王老五面皮薄，架不住陳三賴軟磨硬泡，賭咒發(fā)誓，又想到鏡子放家里確實惹眼招禍。最后，他一咬牙：“中！鏡子可以押！但只能押給鎮(zhèn)上的‘恒昌當鋪’，人家是老字號，規(guī)矩些！三賴你聽著，只許押一個月！一個月后俺拿錢去贖！你要是敢胡來，俺……俺剃了你的頭！”王老五發(fā)狠，也只能想到這個威脅。</p><p class="ql-block">次日，王老五揣著鏡子，像做賊一樣跟在陳三賴后面進了“恒昌當鋪”。當鋪朝奉姓孫，戴著瓜皮帽，隔著高高的柜臺，接過那銅鏡，用放大鏡看了半晌，又拿出幾本破書翻了翻，面無表情：“破銅鏡一只，有殘損。死當十塊大洋，活當五塊，一個月期，月利三分。”</p><p class="ql-block">王老五一聽“破銅鏡”，心里一涼。陳三賴卻扯他袖子，低聲道：“五哥，不少啦！五塊大洋夠還債了！活當活當！”王老五想想也是，五塊大洋對他已是巨款，贖回來就行。他顫巍巍地在當票上按了手印，換回五塊沉甸甸的現(xiàn)大洋和一張當票。陳三賴拿了四塊去還賭債，王老五揣著剩下的一塊和當票，心里七上八下回了家。</p><p class="ql-block">三波折戟：碎鏡成空荒誕終</p><p class="ql-block">這一個月，對王老五來說，比一年還長。他剃頭更加賣力，一個銅板恨不得掰成兩半花，就為攢夠那五塊大洋再加一塊五的利息（三分利月）。夜里躺在炕上，就摸出當票對著油燈看，仿佛那幾張薄紙片就是他的命。</p><p class="ql-block">眼瞅著贖當期快到了，王老五東拼西湊，終于攥著六塊五毛錢，一大早就往鎮(zhèn)上趕。那步子，輕快得像要飛起來。什么漢代銅鏡，什么值大錢，他此刻都不想，只想把這面惹出無數(shù)煩惱的鏡子贖回來，藏好，或者干脆賣了換塊心安。</p><p class="ql-block">到了“恒昌當鋪”，王老五把當票和錢一股腦遞上高高的柜臺，氣喘吁吁：“贖當！俺贖那面銅鏡！”</p><p class="ql-block">孫朝奉接過當票，瞥了一眼，慢條斯理地翻著賬本。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臉上竟露出一絲罕見的、帶著點憐憫的古怪神情：“王老五？”</p><p class="ql-block">“是俺！”</p><p class="ql-block">“你那面銅鏡……沒了。”（連載之二）</p> <p class="ql-block">“啥？！”王老五如遭雷擊，眼前一黑，差點栽倒，“咋……咋沒了？當票在這兒呢！俺沒超期啊！”</p><p class="ql-block">孫朝奉嘆了口氣：“唉，不是當鋪弄沒了。是你那親戚，陳三賴。”</p><p class="ql-block">“三賴？他……他咋了？”</p><p class="ql-block">“就在三天前，他又來了，拿著你的當票，還帶了個人來，說是你讓他帶人來再看看鏡子。按規(guī)矩，活當期間，物主或持票人提出看貨，我們也不好阻攔。就在后院庫房里，他拿著鏡子翻來覆去地看，給他同伙看。也不知怎地，手一滑……”孫朝奉做了個下墜的手勢，“啪嚓！掉青石地上了！摔成了七八瓣！”</p><p class="ql-block">王老五只覺得耳朵里嗡嗡作響，孫朝奉后面的話像是從水里飄過來的——“……當場就碎了……陳三賴當時就傻了眼，他那同伙罵罵咧咧走了……陳三賴也說不出啥，蹲那兒半天……按規(guī)矩，損毀當物，死當處理。你那五塊大洋，扣除月利，還剩四塊五毛，吶，給你。”一摞雜亂的銅板和小洋被推了出來。</p><p class="ql-block">王老五木然地接過錢，腦子里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當鋪的。陽光刺眼，大街上人來人往，吆喝叫賣聲不絕于耳，一切都那么不真實。漢代銅鏡？值大錢？后半輩子的指望？全都碎了，碎得像掉在地上的爛瓦片。</p><p class="ql-block">他失魂落魄地走到關(guān)帝廟后頭，就是當初他“買”鏡子的地方。靠著那堵舊墻根坐下，像個泥塑木雕。過了不知多久，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剃頭的？剃頭的王老哥？”</p><p class="ql-block">王老五茫然抬頭，是那個挖鏡子的后生！后生一臉憨笑：“王老哥！總算尋著你了！俺娘的病好了！俺來贖那銅鏡！喏，這是當初你給俺的銅子兒，俺一個不少，還給你！俺娘說了，咱不能昧良心！”</p><p class="ql-block">王老五看著后生遞過來的那幾十個銅錢，又看看自己手里那把沾著汗?jié)n的銅板和小洋，再看看后生那張樸實、充滿感激的臉。突然間，一股難以言喻的荒誕感直沖天靈蓋！他想哭，又想笑，最終卻是咧開嘴，發(fā)出幾聲干澀的、像是老鴰叫的“嗬嗬”聲。</p><p class="ql-block">“后生……”王老五把錢推回去，聲音嘶啞，“那鏡子……甭贖了。”</p><p class="ql-block">“咋了？”后生不解。</p><p class="ql-block">“它……它本來就不是啥寶貝。”王老五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深吸一口氣，臉上露出一種奇怪的平靜，“它就是個……黃銅鏡框子，里面鑲的不是銅，是塊壓了花兒的破琉璃片兒！俺……俺后來找人看了，根本不值錢！摔了……正好！”</p><p class="ql-block">后生愕然：“啊？琉璃片兒？那……那你當初為啥買？”</p><p class="ql-block">王老五扛起他那吱呀作響的剃頭挑子，回頭看了后生一眼，咧咧嘴，露出被旱煙熏黃的牙：“為啥？興許……是那天日頭太毒，俺腦殼曬暈了吧！”說完，他挑著擔子，晃晃悠悠地匯入集市的人流，那面水銀鏡在挑子上晃蕩著，映著豫北六月明晃晃的驕陽。</p><p class="ql-block">遠處墻角，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一閃而過，正是陳三賴。他瞧著王老五的背影，啐了一口：“呸！還啥漢代銅鏡！害老子白摔一場，押錯了寶！晦氣！”他掂了掂口袋里僅剩的幾個銅板，琢磨著下一場賭局該押大還是押小。</p><p class="ql-block">王老五走到他那慣常支攤的柳蔭下，擺好挑子。他拿起自己那塊用了半輩子的水銀鏡，對著照了照。鏡子里，是他那張飽經(jīng)風霜、帶著點麻木又帶著點釋然的臉，胡子拉碴。他拿起剃刀，在蕩刀布上“噌噌”地蕩了幾下，刀鋒閃亮。他對著鏡子，小心翼翼地刮起胡子來，動作沉穩(wěn)依舊。</p><p class="ql-block">陽光透過柳葉，斑駁地灑在他身上。集市喧囂依舊。那面讓他魂牽夢繞、心驚肉跳又最終歸于塵埃的“銅鏡”，連同它帶來的所有貪婪、算計、謊言和荒誕，仿佛從未存在過。只有眼前這把剃刀劃過皮膚的微涼觸感，和鏡中漸漸干凈的下巴，才是真真切切的。</p><p class="ql-block">“能照清胡子，就是好鏡子。”王老五低聲嘟囔了一句，像是在對那水銀鏡說，又像是在對這荒唐的世道說。（全文完）</p> <p class="ql-block">薛宏新：中共黨員。曾出版《小河的夢》《婆婆是爹》《可勁樂》《花間拾趣》《童趣》《雞毛蒜皮》等個人文集，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故事會》《故事世界》《民間文學》《今古傳奇故事版》《傳奇故事》《古今故事報》《當代文學》《河南日報》《鄭州日報》《安陽日報》《平頂山晚報》《焦作晚報》《新鄉(xiāng)日報》《林州文苑》等數(shù)百家報刊網(wǎng)絡(luò)平臺，《河南科技報》發(fā)過3個文學專版、《作家文苑》發(fā)過一個專版、《聰明山文藝》發(fā)過2個專刊、《當代文學》海外版發(fā)過散文專輯。為《臨明關(guān)文學》《聰明山文藝》副主編、《現(xiàn)代作家》特約作家、編委，河南省原陽縣樂齡書香團成員，原陽縣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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