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皮菜記

陳浩

雨后初霽，雙龍村東五里地的張寬營草灘上便蠕動起暗綠的身影。柳條垂著水珠，拂過村民沾了泥的褲腳，濕漉漉的草腥氣里浮動著低語與輕笑。七十年代的村西頭，那口養(yǎng)活全村的老井旁，歪脖子柳樹將根須深深扎進潮濕的井臺石縫里。孩童們最是雀躍，眼睛亮晶晶地掃過村外寸草灘濕潤的土地，不時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呼——又發(fā)現了一簇肥厚的“地皮菜”。 所謂地皮菜，學名普通念珠藻，乃藍藻與真菌共生的古老生靈。它蟄伏時蜷縮如微塵，雨水一浸，便悄然舒展開膠質的身體，在草根腐葉間攤成一片片暗綠軟玉。村里人深知它的脾性，羊糞滋養(yǎng)過的腐草堆下、井臺邊柳樹投下的濕潤陰涼處，總藏著最豐美的收獲。手指需極輕巧地揭起，稍一遲滯，陽光便把它曬得收縮干癟，隱入泥土再無蹤影。 大姑是此中好手。她挎著籃子蹲在寸草灘的柳樹下，指尖翻飛，揭起的地皮菜薄而完整，很快便在籃底積起濕漉漉的一層。她常說：“張寬營子柳樹多，地皮菜曬下一笸籮。老天爺賞的飯食，撿的是福分。”日光漸強，人們滿載而歸，家家窗臺屋頂便鋪開了晾曬的笸籮。暗綠的膠質片在日頭下漸失水澤，蜷縮成深褐色的干菜，重量十不存一，卻鎖住了山野雨露的魂魄。這由豐潤至枯瘦的蛻變，是貧瘠年月里對天時的鄭重封存。 最麻煩的是清洗。地皮菜褶皺如迷宮，裹挾著寸草灘的細沙、草屑。大姑搬個小凳坐在井臺邊，柳蔭篩下的光斑在她背上跳躍。盆里濁水換了一遍又一遍，她粗糙的手指在水中耐心翻攪揉捏，渾濁的泥湯漸漸轉清，膠質片恢復了潔凈的暗綠與柔韌。鄉(xiāng)鄰們圍著井臺說笑，淘米水能吸沙，滴幾點葫麻油添亮澤，繁瑣的勞作里沉淀著對一口滋味的執(zhí)著。 當大姑從笸籮里抓出曬好的地皮菜塞進布袋，托人捎到我家時，灶火便重燃起來。溫水泡發(fā)，干枯的葉片吸飽水，重新舒展豐腴。涼拌最見本真，焯水后拌入鹽醋，點上葫麻油，滑嫩微脆，滿口都是雨后寸草灘的清氣。若奢侈些，與金黃的蛋液同炒，便成了一道能照亮貧瘠飯桌的珍饈。最令人惦念的，還是大姑做的那碗地皮菜蛋花湯——清水中墨綠的藻體沉浮，蛋花如碎金流淌，只需幾粒鹽、一滴油，那股子清透純凈的鮮便直抵肺腑。后來才知，這質樸的鮮美蘊藏著山野的慷慨：蛋白質賽過雞蛋木耳，鈣質遠超牛奶，真真是土地捧出的“素中之葷”。 一九七六年夏天大姑走后，柳樹依舊，寸草灘卻再難尋地皮菜的蹤跡。八十年代，寸草灘逐年都開發(fā)成了農田，夏天草木過盛，冬牧腐草稀薄；暖冬少雪，失了雪水滋養(yǎng)的墑情；更兼空氣不復往昔清冽，這敏感的“環(huán)境哨兵”便徹底絕了蹤跡。那年在張家口偶見集市上小販叫賣，標價高昂，捏在手里干癟瘦小，全無當年大姑笸籮里晾曬的豐潤黑亮。 最后一次嘗到大姑捎來的地皮菜，母親用它做了湯。青瓷碗里，墨綠的地皮菜如寫意的水草，金黃的蛋花是散落的陽光，湯氣氤氳著遙遠的、雨后寸草灘的氣息。一口溫熱入喉，井臺柳蔭下的涼潤、大姑手指揉洗的耐心、灶火旁升騰的鮮香……所有凝固在七六年前的辛勞與恩賜，都在舌尖無聲復活。 放下碗，窗外暮色漸沉。張寬營的方向，唯有老井旁柳樹的輪廓在晚風里低垂。這卑微的膠質生靈，曾是土地與雨水秘釀的珍饈，它的絕跡，如同大地收回了一句溫柔的箴言——真正的至味，不僅生于沃土，更孕于人對天時的謙卑、對饋贈的疼惜。當寸草灘上重鋪地皮菜時，大約井臺柳枝拂過的人間，才真正懂得了那句古老順口溜里深藏的、與萬物共生的天機。（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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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