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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宮風云之《鄂邑公主》

鄂邑紫韻坊

<p class="ql-block">引言:為撫養幼帝弟弟劉弗陵,我成為權勢滔天的長公主。世人皆知男寵丁外人出身卑賤,我偏愛他如玉般溫雅清冷。幼弟三次封賞,將富饒的鄂邑賜予我。霍光當朝提議:“長公主枕畔寒冷,丁外人才干非凡,理應加封侍中。”從此夜夜有人守護我深帷里的紫色夢影。直至那夜霍光帶兵闖入昭陽殿,搜出龍袍。丁外人冷漠立于階下,手中捧著一疊告發我謀逆的帛書。脖頸套上白綾時,我忽然想起初見——他將鑿出的紫砂凝在我鬢邊,笑道:“公主與鄂邑紫韻渾然天合。”</p> <p class="ql-block">紫紅色的夕光,斜斜切入長安宮室的幽深長廊,映得連綴的瓦當如一排排微闔的眼瞼。長信殿深處的玉階,悄然漫上薄暗,似藏著一團無言的寒霧。</p><p class="ql-block">宮門“吱呀”一聲輕響,霍光為首的三位輔政重臣身影靜默浮現,如三道沉重深影,立在玉階盡頭光與暗的交界處。殿內空曠得令人窒息,燈燭尚未點起,只靠著窗外那點殘陽余火勉強照亮。年幼的劉弗陵孤零零坐在高處御座,身影被龍椅的繁復雕花陰影覆蓋了大半。那雙黑得純粹的眼,越過玉階,望向三位老者身后更空無之處。</p> <p class="ql-block">霍光微微踏前半步,他嗓音低啞卻如金石落地:“陛下,長公主已至宮門。”</p><p class="ql-block">小皇帝沒有應聲,只睜大眼睛盯著玉階下愈發濃重的幽影。殿內落針可聞。</p><p class="ql-block">“皇……姐呢?”終于,一絲細微的、猶疑的音節輕輕飄落,竟微帶著顫抖的回聲。他身軀向前微傾,似一片單薄孤葉被無形的氣流牽扯著欲離枝頭。</p><p class="ql-block">“請——鄂邑長公主殿下上殿!”內侍尖利的傳呼聲陡然撕裂沉寂,從深遠的高殿外次第傳來,如同銳利冰片刮過空氣。</p> <p class="ql-block">腳步聲由遠及近,清脆而孤單地敲擊在空曠殿宇的石板上。一道纖細頎秀的身影被殿門漏入的最后幾束黃昏光線裹挾著,獨自走進巨大的空間。光線勾勒出她挺直的肩頸曲線,繡著金線團鳳的深色襦裙下襬輕輕拂過冰冷地面。</p><p class="ql-block">公主在玉階下停下,緩緩抬頭。階上光影闌珊,幼帝的面容被龍椅沉厚的暗影遮蔽了大半,只余下那兩泓深潭般漆黑懵懂的眼瞳,遙遙俯視著她。</p> <p class="ql-block">剎那間,殿內所有的目光都無聲凝匯于此。三位輔臣靜如磐石,內侍如泥塑木雕垂首屏息,殿角的銅鶴燭臺喙尖一點幽光不動。唯剩下鄂邑一人立在這巨大的寂靜中心。她能感覺到后背衣衫被一縷倏忽掠過的穿堂風拂起。她抬眼迎上御座上的那雙漆黑眸子,它們也正映著她的身影——一個被驟然投入深水的陌生剪影。心口深處,一種從未有過的沉重陡然壓了下來,沉沉墜入腹底。</p> <p class="ql-block">她提起裙裾,一級一級,踏上冰涼的玉階。她的腳步聲在偌大的殿里如此孤單輕軟。階上的暗影隨著她的腳步漸漸退卻,劉弗陵蒼白的小臉一點一點,終于清晰地呈現在她面前。隔著最后一階的距離,公主停下,深深斂衽:“陛下。”</p><p class="ql-block">那雙眼中惶惑依舊,卻在她彎身的瞬間,清晰地閃過一絲微弱亮色。他盯著眼前這似熟悉又全然陌生的輪廓,小巧的嘴唇囁嚅了一下,無聲吐出兩個氣音般、卻又奇特地穿過了整個大殿死寂的字:“……阿姐?”</p> <p class="ql-block">鄂邑公主聞聲抬頭,正對上劉弗陵幼獸般孤零驚怯的眸光。那眸光怯怯攀附在她臉上,帶著一種溺水者在無垠大澤中忽然抓住一根浮木的、幾近悲切的祈求。這小小的、沉沉的重量,又一次重重撞上公主的心口,她伸出的手竟微微一頓。</p><p class="ql-block">“是我。”她的指尖終是觸到了劉弗陵放在膝前冰涼的手。那小小的手軟而冷,似一塊初春尚未解凍的玉石。</p> <p class="ql-block">公主在幼帝身側落座,殿內的深重暗影仿佛隨之松動了一角。三位重臣依次退下階去,深青色的朝服衣袂拂過玉階邊緣時,未發出一絲聲響。唯有霍光在后退之際,深深看了階上一坐一立的姐弟一眼。長信殿內,油燈次第點燃,豆大的火光暈開一圈圈昏黃搖曳的光暈,將御座上幼小的身影與緊挨在旁的年輕女子側影細細描摹,在身后巨大而冰冷的蟠龍影壁上投下相互依偎的淡墨輪廓。</p> <p class="ql-block">窗格外的長安徹底沉入了濃墨般的夜色。風掠過殿宇,如同低啞的嘆息。</p><p class="ql-block">歲月在未央宮的深檐下悄然流轉。轉眼已是建昭元年的孟春。</p><p class="ql-block">公主封地的鄂邑境內,一座新掘的紫砂礦脈正沉睡在淺山腹地。礦洞口,工匠們恭敬肅立如林。鄂邑長公主緩步邁上臨時鋪設的茵毯,華貴的裙裾掃過初春帶著微濕露氣的泥土。霍光落后半步伴行,鬢角霜白愈顯,身姿卻依舊挺直如久經沙場的利劍。隨行的謁者、監工屏息垂首,氣氛異常凝重。</p> <p class="ql-block">“此處紫砂成色,據稟報冠絕關中。”霍光的聲音平直無波,只在尾音處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陛下御案上的鎮圭,長公主妝奩里的飾物,非此不可。”</p><p class="ql-block">一陣“丁丁”的鑿礦聲遠遠地從洞口深處傳來,單調而執拗,打破礦場的沉寂。</p><p class="ql-block">“開礦辛苦。”鄂邑公主望向洞口深處那道滲著寒氣的黝黑裂罅,“那些匠人……”</p> <p class="ql-block">她話音未落,礦洞深處猝然爆發出一陣猛烈的叫罵與鞭笞抽打皮肉的噼啪悶響!那抽打聲殘酷得連成一片,驚起一群枯枝上的寒鴉,尖叫著撲棱棱飛散。一個身著粗麻囚衣的身影被粗暴地從礦洞口拖曳出來,沉重的腳鐐在碎石路上發出刺耳的刮擦聲,留下幾道微濁的泥漿拖痕。緊隨其后沖出來的是兩個眼珠通紅的監工,沾血的皮鞭猶自卷在手上。</p><p class="ql-block">“長公主前……還容你等猖狂!”侍從中一個為首的黑臉謁者立時上前半步,厲聲喝止。</p> <p class="ql-block">就在眾人目光被那粗暴一幕吸引之際,一道沉緩的聲音在鄂邑身側響起:“長公主垂憐。只是礦役重地,法度最是緊要,稍一松動,便難以轄制了。”</p><p class="ql-block">公主循聲微側過臉,正見霍光平靜無瀾的眼神,像兩潭結了薄冰的深水,無波無光,只映照出眼前這片春日山野應有的空曠和秩序。她轉回目光,落在洞口旁那個癱軟在地、背上已綻開道道血痕的囚徒身影上。那雙驚恐的眼睛與她視線短暫交錯的剎那,里面只剩下無底的死寂與絕望。公主指尖在寬袖內微微蜷緊了一下。</p> <p class="ql-block">“去里面看看罷。”她對霍光道,聲音已恢復慣有的清冷平靜。</p><p class="ql-block">礦洞入口幽深逼仄,需矮身而入。霍光在前引路,有侍從急欲擎燭引光開道,公主卻已先一步獨自踏入那片黑暗之中。前方深處隱約透出幾點油燈昏黃搖曳的光暈,模糊勾勒出彎腰勞作的匠人剪影。</p><p class="ql-block">腳下的巖石冰涼堅硬,頭頂的巖壁濕漉漉不斷滲下冰冷刺骨的水滴,滴落之處砸出細微回音。空氣陰冷而沉滯,混著泥土、石屑和水汽凝重的氣息。前方鑿擊礦石的聲音更清晰了,“丁——丁——”,單調地撞在石壁上又彈開,在狹長的洞窟里反復盤繞,形成一種令人心頭發悶的低頻嗡鳴。</p> <p class="ql-block">驀地,一聲異樣的、極為清脆悅耳的敲擊聲在洞窟深處響起,聲音清越,迥異于其他沉悶的鑿礦之音,如水滴落玉盤,擊碎了原本沉悶的回響。這聲音宛如清泉,莫名地牽引著鄂邑公主循聲向前。繞過一處粗大的支撐巖壁的梁柱,前方豁然出現一片稍寬區域。幾盞麻油燈被安置在突起的巖架上,搖曳著將一片石壁照得通明。石壁下,一個年輕的身影獨自鑿著礦石。他似乎并未察覺身后漸近的步履,全部心神都凝在眼前壁上那一小片微微泛著深濃紫氣的巖塊上。他身形清瘦挺拔,一襲普通的褐色粗麻短褐,在昏暗燈光下反而顯出骨骼的清秀輪廓。腳踝上也系著一道與其他囚徒無異的、磨得光亮的黑鐵腳鐐。</p> <p class="ql-block">他的動作專注而沉緩,每一次敲擊都極其精準,那柄小小的錘子與鑿子在他手中如同某種奇妙的樂器,每一次落下都恰到好處,不輕不重,只在堅硬的紫砂上刻下細小精妙的痕跡。石壁下方堆積的巖屑,竟也比別處更細膩晶瑩些。</p><p class="ql-block">鄂邑公主立在幾步外一片昏濁的陰影里,靜靜地看著那專注勞作的年輕匠人。又一滴頂壁冷凝水落下,不偏不倚,正落在他裸露的脖頸上,冰得他動作一頓。他微微蹙眉,側過臉,目光掃過自己身旁那堆微濕石屑,似在思考什么。然后他放下手中工具,小心地用兩根指頭捻起一小塊冰冷的紫砂。</p> <p class="ql-block">幾乎是下意識地,他微微抬起頭,目光投向石壁上那片泛著紫暈的砂巖,再移向手中那點純紫粉末。那一刻,側臉在昏光映照下顯出一種近乎紫石質地的、沉靜而溫涼的線條,長而微垂的眼睫覆蓋下來,遮住了眼底所有情緒,唯在眉心留下若有所思的微痕。他捻著紫砂的手指,在昏幽的光線中顯得格外潔凈瘦長,關節清晰如玉琢,指節靈活,仿佛天生就該與冰冷的礦巖和溫潤的紫砂打交道。霍光不知何時已悄然立在稍遠處,他投來的目光穿透礦洞深處幽暗的浮塵和滯澀的空氣,正落在那個囚犯身上,也落在鄂邑公主停駐的背影上。那目光,仿佛只是在估量一件新出土、尚需打磨的器物價值幾何。</p> <p class="ql-block">那年輕匠人不知身后種種目光,只緩緩抬起捻著紫砂的指尖,竟朝著鄂邑公主所在方向那片黑暗輕輕一彈。紫砂的粉末無聲地飛散開來,在昏黃的燈影里,如同極其細小的螢火蟲驟然驚起,倏忽便彌漫了一小片空間,星星點點地落在了公主寬大的玄色深衣袖緣和襦裙下襬。更有一片,不偏不倚,飄落在她垂落鬢邊的一縷發絲上,瞬間在深色青絲上凝成一點微涼的紫霜。</p> <p class="ql-block">年輕匠人的目光隨著紫砂飄落的軌跡抬起,似乎此時才發現陰影中站著的、華貴得不屬于此地的身影。那雙沉靜的眼眸瞬間睜大,極致的愕然與隨之襲來的驚惶如同受驚水鳥振翅般掠過他清冷的面龐。他仿佛被灼了一下,猛地想要退后,沉重的腳鐐驟然繃直,“哐啷”一聲巨響在逼仄的石洞中激蕩開來,震得幾盞油燈火苗齊齊劇烈一顫!</p> <p class="ql-block">這突如其來的金屬噪音在幽閉的礦洞中顯得格外刺耳。那匠人臉色霎時慘白如新鑿出的砂屑,慌亂之中他雙膝本能地軟倒,竟直挺挺地跪伏下去,額頭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碎石地上。動作太大,震得他身旁那盞小小的油燈燈火陡地一歪,眼看就要傾翻潑灑出來,將那片干燥的石屑點燃!</p> <p class="ql-block">這突如其來的金屬噪音在幽閉的礦洞中顯得格外刺耳。那匠人臉色霎時慘白如新鑿出的砂屑,慌亂之中他雙膝本能地軟倒,竟直挺挺地跪伏下去,額頭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碎石地上。動作太大,震得他身旁那盞小小的油燈燈火陡地一歪,眼看就要傾翻潑灑出來,將那片干燥的石屑點燃!</p> <p class="ql-block">就在火焰即將舔舐到石屑的瞬間,一只染著蔻丹、修長秀美的手無聲地從玄色廣袖深處探出,隔著寸許距離虛空一拂。不知是那袖風帶起的微弱氣流,還是某種無形的屏障阻擋了火焰燎原的趨勢,那即將撲下的燈油被隔斷了片刻。旁邊的侍從眼疾手快,兩步上前將即將傾倒的油燈及時扶穩。豆大的火苗晃了幾晃,終又穩住了身形,繼續在幽暗中散發昏光,只余下一縷刺鼻的焦燎青煙。</p><p class="ql-block">伏在地上的身影微微顫抖著,裸露的肩頸和脊背緊繃如拉滿的弓弦,他周身凝固成了巖壁的一部分,唯見腳踝處那磨得光亮的鐵鐐在昏暗光線下反射著冰冷光澤。</p> <p class="ql-block">公主低垂的視線,凝在自己的鬢發之上,又緩緩掠過寬袖和裙襬上星星點點的紫色印痕。她抬眸,目光靜靜掃過年輕囚徒匍匐的背影,未曾多言一句,也不曾動怒。她只是極其細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停頓了一息。隨后,她緩緩轉過身,裙裾上的紫砂簌簌灑落,無聲沒入潮濕的泥地。暗影將她離去的身形溫柔地重新吞噬。只有那方才扶燈的侍從,默默瞥了一眼地上那個兀自發抖的人影,又抬眼望向公主幽深沉靜的玄色背影,眼神中掠過一絲隱晦的憐憫與復雜。</p> <p class="ql-block">霍光平靜地收回目光,像拂去袖上塵埃,轉身跟在公主身后。在即將步出那片被燈光籠罩的區域時,一句低沉平緩的話語,如同冰層下流動的暗水,極輕地送入洞內:</p><p class="ql-block">“礦監何在?此人……日后專司此片礦脈開鑿。”</p><p class="ql-block">昭陽殿深處,一燈如豆。錦帷沉沉垂落,隔絕了殿外長安初秋略顯干澀的夜風。青銅博山爐吐著幾絲繾綣甜香的青煙,細細裊裊,纏繞著紗屏上繡著的纏枝蘭草。殿角銅漏的滴答聲與更遠處宮城衛士巡守的梆子聲時斷時續,反襯出這內室的空寥。</p> <p class="ql-block">殿門悄然無聲地向內滑開一線,一個頎長清癯的身影被門外宮燈拉長,悄無聲息地印在內殿光滑如鏡的金磚地面上,又隨著門扇的合攏而消隱。丁外人無聲步入,手中托著一個朱漆葵瓣云紋錦盤,盤內一碗溫熱的瓊玉羹,瑩白剔透的羹湯上漂著幾瓣鮮紅的枸杞,香氣隱約。</p> <p class="ql-block">他在紗屏外停下腳步,隔著薄如蟬翼的輕紗,能朦朧看見靠坐于榻上的長公主身影。她并未梳起復雜的宮髻,只是將一頭濃密如鴉羽的長發松散地綰在頸側,垂落的發絲幾乎遮掩住了半邊臉頰,深青色的軟羅寢衣更顯得她膚色瑩白如玉,卻透著一絲揮之不去的倦怠。她一只手撐著額角,眼簾微闔,指節無意識地在光滑的紫檀木嵌玉小幾上緩慢地、毫無目的地敲擊著。幾上,一卷奏報翻開著,顯露出霍光那筆熟悉凝重、棱角隱現的字跡。</p> <p class="ql-block">丁外人腳步輕巧無聲,繞過紗屏,將錦盤輕放在幾案空處。</p><p class="ql-block">放下羹碗的那刻,鄂邑公主原本在奏報上的目光微微一凝,越過錦盤,落在他執盤的那只手上。昏光中,那手背的指骨清瘦且分明,微凸的骨節處還殘留著幾道尚未完全褪盡、極淡的舊疤,是常年與金石砂石角力留下的標記。但此刻,這雙手安放羹碗的動作卻輕柔得不可思議,帶著一種近乎專注的珍惜,仿佛那碗玉羹是一件需要精心守護的珍寶。</p><p class="ql-block">羹湯氤氳的香氣悄然在沉靜的空氣里彌漫開一絲暖意。</p> <p class="ql-block">鄂邑公主終于抬起眼簾,目光投向近前這張清冷如玉的臉。昏燈仿佛格外眷顧他線條柔和的眉骨和挺直的鼻梁,眼瞳在陰影里沉淀出一種深幽的墨色,讓人無端想起藍田深礦里初見時那片溫涼內斂的紫玉神髓。唯一跳動的火焰,是他微抿的唇線因長久專注而略顯干澀。</p><p class="ql-block">“你叫什么名字?”她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絲剛結束沉思時的微微沙啞。</p><p class="ql-block">丁外人垂下的眼睫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如同棲息在枝頭的薄翼蝴蝶被輕風拂過,旋即穩住了姿態:“回稟長公主,丁姓,無字,旁人喚作……外人。”</p> <p class="ql-block">“外人……”鄂邑公主輕聲念著這稱呼,目光久久地停駐在他臉上,那視線安靜地描摹著他每一處沉靜的線條,專注如同在看一件極精巧的玉器,“日后,你就在這昭陽殿侍奉吧。”</p><p class="ql-block">“諾。”他躬身應是,聲音依舊平緩無波,卻比初入殿時多了一絲幾不可察的清潤,似沉玉被溫潤的泉水悄然浸過。</p> <p class="ql-block">丁外人安靜地侍立一旁,仿佛本身就是殿中一具精美的器具。鄂邑公主的目光又落回幾案那卷半開的奏疏上。霍光的字句一如既往,清晰而沉重地映入她眼中:“……鄂邑紫砂礦脈豐饒,已遵旨撥付長公主。此礦雖在封邑,而關中樞紐,事關貢御,另著丁外人兼領礦監,專司開采細務,務令珍璞盡入御庫……”</p> <p class="ql-block">公主的指尖在那寫著“鄂邑紫砂礦脈豐饒”幾個字下方,無意識地輕輕拂過,如同撫摸一件熟悉的舊物。她微微側過臉,目光又落回丁外人沉靜垂下的眼睫上。他站在那里,燈光將他側影投在紗屏上,與屏面那些墨色暈染的蘭草紋樣隱隱重合。</p><p class="ql-block">“鄂邑礦脈極好?” 她的聲音像自語,打破了殿內的寧寂。</p><p class="ql-block">丁外人抬起頭,那深幽的眼眸迎著她的注視,里面一片純凈無垢的墨色。“礦脈深邃瑩潤,紫光內蘊。尤其……”他微微停頓了一下,聲音清淺如同撥開水面,“那日沾于長公主鬢發之上的砂屑,恰似深脈之精華所凝。”</p> <p class="ql-block">鄂邑公主微怔,旋即唇角幾不可察地向上輕輕牽引出一個極淡極淺的弧度,眼底深處那層冰片般微冷的倦怠似悄然融化了一絲漣漪。她未再看那奏疏一眼,只是朝玉碗抬了抬下頜:“羹涼了。”</p><p class="ql-block">他即刻會意,重又端起那碗溫熱的瓊玉羹,躬身奉到她手邊。白玉匙遞過時,指尖與她的指尖在虛空中有過極其輕微的碰觸,微涼如石的氣息一閃而逝,轉瞬便被羹碗的溫度覆蓋。</p><p class="ql-block">殿角銅漏的水滴聲依舊,在寂靜中蕩開細密的回響。</p> <p class="ql-block">公主接過玉匙,目光落回奏疏上那行“兼領礦監”的字樣,指尖在冰冷而光滑的玉石匙柄上緩緩收攏。片刻,她的目光轉向窗外無盡的宮闈夜色深處,語氣淡然如初:“明日傳話,讓司造監的人過來。這昭陽殿……似乎太冷了些,該添幾處燒陶的壁爐。”</p> <p class="ql-block">丁外人垂首靜立在她座側,如同月光照在玉璧上的沉默倒影,沒有言語,只有他那披垂如黑綢的頭發,在深宮一點跳動的燭火里,泛著微弱的墨玉光澤。</p><p class="ql-block">霍光的身影時常在黃昏入宮議事時,會出現在昭陽殿附近,步伐沉穩,每一步都踏在宮道的石板上。他如常向霍光行禮,恭敬而不失清冷。霍光微微頷首,目光總會在他身上停留一瞬,那雙深沉如古井的眼里,看不到絲毫波瀾。有次議事畢,霍光步出殿外,恰見他侍立在廊下。霍光腳步微頓,用那柄慣用的玄玉朝笏末端,在丁外人小臂上極輕地點了一下。</p> <p class="ql-block">“長公主殿中暖和,你要盡心侍奉。”老丞相的聲音低沉平緩,像是一聲最尋常不過的叮囑,又似某種無形的確認。玉笏冰冷堅硬的一觸隨即收回,留下腕骨一點短促的清冷刺痛。</p><p class="ql-block">丁外人垂首:“謹遵相君令。” 他抬起頭時,霍光早已遠去,只留下黃昏里一個模糊的背影。</p><p class="ql-block">初元四年的寒意料峭,比以往更深地鉆進了長安的宮瓦縫隙。宣室殿那高高穹頂下,巨大的蟠龍柱托起的空曠之中,一種無形的寒冷無孔不入。</p> <p class="ql-block">年僅十歲的漢昭帝劉弗陵正襟危坐在巨大的御座之上,那張尚未完全褪去稚氣的臉,被壓低的十二旒白玉珠遮住了大半神情。玄色的深衣禮服裹著他略顯單薄的身軀,寬大的袍袖幾乎將他整個攏在龍椅的陰影里。案頭堆積的簡牘在搖曳燭光下投出搖晃的暗影,仿佛殿宇上空悄然盤旋、伺機而噬的幽魂。</p> <p class="ql-block">階下,紫綬金章的百官分列兩班,如同凝固在宮毯上的雕塑。</p><p class="ql-block">霍光立于階左文臣隊列之首,他踏出一步,脊背如山岳般挺直,聲調沉緩平穩,穿透大殿內稀薄的空氣,清晰地傳到御座:“陛下,臣有奏。”他深沉的眸光抬起,穿過那些垂下的珠旒,落在御座上那小小的、幾乎要被冕服吞噬了的身影上。“長公主為陛下撫育,夙夜劬勞,慈心可鑒。今值新春吉日,臣等伏請陛下再施恩典,益封邑戶,以彰圣德天恩。”</p> <p class="ql-block">御座上的劉弗陵動了動,小小的手在案幾下微微蜷起。他側過頭,目光有些無助地投向御座旁那面繡著鳳鳥棲梧的精致座屏。座屏后,一道穿著明黃色深衣的纖細身影悄然倚坐,那是屏風后臨朝聽制、輔佐幼弟的鄂邑長公主。</p><p class="ql-block">大殿內一時間落針可聞,只有殿角承露盤接住屋外寒風的細微嗚咽,絲絲縷縷滲進這肅穆的殿堂。</p> <p class="ql-block">霍光的聲音再度響起,平靜無波,卻重得讓御座上的劉弗陵脊背繃緊了一瞬:“陛下,長公主府邸,入冬后寢殿空闊寒涼……”他微側過身,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殿中某處陰影角落,“聽聞公主府中有一門客丁外人,為人恭謹明慧,才干非凡。長公主入宮侍奉,日夜為陛下思慮,身邊竟無妥帖之人為其守護門戶、省察冷暖。若陛下允其侍中之職,宿衛中宮,既可解殿下勞形案牘之苦,亦使天家骨肉之情更顯深篤……”</p> <p class="ql-block">“侍中”!此言一出,原本死水般的朝堂頓時掀起一陣極細微卻無可抑止的波動。幾位老臣的胡須微微顫動,有人緊抿著唇,眼底掠過驚疑;也有人眼神閃爍,暗中交換著無人能懂的目光。侍中之位,雖非三公九卿的顯赫高位,卻是能自由出入禁中、常伴皇帝與后宮貴人左右的關鍵心腹!更意味著自此以后,丁外人這個原本出身卑賤的男寵名分,將得到朝廷明詔背書!皇帝公然給皇姐的“枕邊人”加封官職,此等荒唐事,莫說國朝舊制,只怕縱觀三代也罕有其匹!然而,滿殿公卿竟無一人敢發出一絲質疑聲響。霍光的權勢如淵,沉默同樣具有吞噬一切的力量。</p> <p class="ql-block">端坐于鳳紋座屏之后的鄂邑長公主,透過屏風縫隙,清晰地看到霍光那雙深不見底的眼里毫無波瀾,像是兩潭凝固了千年的玄冰。那冰冷的目光穿透她身前的薄紗與重重旒珠,不偏不倚地刺向她心底深處。</p><p class="ql-block">霍光微微抬起頭,那雙深潭似的眼睛越過百官肅立的頭頂,望向高處的御座,語調帶著一種近乎勸誘孩童的溫和:“陛下,長公主殿下……素來畏寒,枕畔空涼,實非圣朝之幸。陛下……以為可否?”</p> <p class="ql-block">“枕畔空涼”四個字,被他平緩地道出,沒有絲毫輕佻,卻像一桶刺骨的冰水,當頭從鄂邑公主的百骸潑下,凍得她骨髓里都泛起劇震般的寒意。她隔著鳳屏,看到御座上幼小的弟弟猛地轉過頭來,那雙早慧卻依然懵懂的黑眸望向屏風后的自己,帶著一絲孩子氣的天真和憂慮,小小的臉龐擠出一抹暖意,點了點頭。</p><p class="ql-block">“嗯!”劉弗陵清亮的童音終于打破了大殿的壓抑死寂,“朕準了!大司馬……說的是,阿姐夜里……得有人暖著!朕……要讓丁卿……好好暖著阿姐!”</p> <p class="ql-block">“嘩啦——”一聲金屬摩擦的細碎刺響從殿下傳來,是一位老臣因過分驚愕失手,腰上玉帶垂下的佩飾撞在金磚之上。</p><p class="ql-block">霍光面色紋絲不動,眼底卻沉得再無一絲光亮,似乎早已料定會是如此結局。他長身一揖,深深行禮,那謙恭的姿態仿佛一把最堅硬也最陰冷的玄鐵長釘,將昭帝這道荒誕不經的旨意釘死在朝堂肅穆的廊柱之上:“陛下體恤骨肉,圣德浩蕩!臣等遵旨。”</p><p class="ql-block">“臣等遵旨——”稀稀落落、參差不齊的附和聲響起,如同死水里涌出的一連串艱難窒息的氣泡,終究被大殿的寒涼吞沒。</p> <p class="ql-block">昭陽殿深處,燭光氤氳。白日里宣室殿那場荒謬絕倫的封官風波帶來的震顫,似乎已被沉重的錦帷阻擋在殿外。丁外人獨自立于后殿的燈影邊緣,身披剛剛敕封的侍中皂緣深衣,墨綬青銅印章懸于腰側。皂衣深黯,愈發襯得他肌膚冷白如玉。他那沉靜如古潭的眼眸望向窗外一片濃得化不開的宮闈夜色,手指無意識地在殿內新筑的壁爐表面緩緩拂過。</p> <p class="ql-block">爐磚上雕刻著一朵半開的玉蘭花,清雅含蓄。指腹下是新燒磚石粗礪冰冷的紋理。殿門無聲滑開,霍光高大卻略顯蒼老的身影被門口宮燈印在殿內光潔的地磚上,拖成一道長長的、沉郁而緩慢逼近的影子。沒有帶任何隨從。</p><p class="ql-block">丁外人垂首退至一旁,躬身讓路。</p><p class="ql-block">霍光并未看他一眼,徑直穿過外殿厚重的珠簾,腳步聲沉穩地步入更幽靜的深處。珠簾晃動,發出細碎如嘆息的碰撞聲響。霍光的身影消失在簾幕后面,如同被濃稠的夜色悄然吞咽。</p> <p class="ql-block">內室深處,只有鄂邑長公主一人靜坐,手中握著一只尚未飲盡的玉杯。當霍光的身影無聲地停在垂地的帷幔之外時,她緩緩抬起頭。他的目光如兩道冰冷的探針,仿佛穿透了所有織物遮擋,將她釘在座上。</p><p class="ql-block">“公主。”霍光的聲音響起,褪去了朝堂上的所有偽飾,只剩下一種近乎金屬摩擦的沉郁冷硬,“丁外人明日即奉職侍中。鄂邑礦采……至關重要,他兼領之務,關乎貢御御前所用,萬不可有一絲懈怠差錯。公主在側……當善加提點。” “提點”二字,被他咬得又緩又重,像兩個沉重的石塊投入死水。</p> <p class="ql-block">鄂邑公主握著紫韻杯的手指骨節處泛出青白,杯身溫詞的觸感沁入肌骨,卻未能壓下心口那陣被壓迫得幾乎窒息的冷意。她清晰地記起朝堂上他如何用“枕畔空涼”這樣赤裸的詞將私密之事公然曝于百官注視之下。如今這“提點”二字,更是挾裹著刺骨的寒冰和無盡的威脅。她緩緩放下紫韻杯,杯底與紫檀桌面碰出極輕卻異常清晰的一記脆響。</p><p class="ql-block">“大司馬所言甚是。”她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帶著一種刻意的疏離冷意,“礦脈砂質澄澈,自然該純凈無瑕,盡入帝闕。至于外人……本宮……自有分寸。”</p> <p class="ql-block">霍光那兩道銳利的目光,沉沉地壓在她臉上,如同實質的重軛。靜默在厚重的絲綢帷幔間無限延展。半晌,那令人窒息的目光才緩緩移開,霍光深深一揖,那躬身的角度完美而冰冷:“長公主明鑒。老臣告退。”</p><p class="ql-block">珠簾再次晃動時發出更加冗長的尾音。丁外人依舊立在遠離燈火闌珊的角落,低垂著頭,燈光只照亮他挺直的鼻梁和抿得發白的一線唇。</p> <p class="ql-block">霍光的背影最終消失在閉合的殿門外。殿內只剩下爐火偶爾爆出極輕微的噼啪裂響。鄂邑公主久久凝視著那晃動的珠簾,唇邊緩慢地、一點點浮起一個極其冰涼的弧度。</p><p class="ql-block">“純凈無瑕……”她無聲地咀嚼著這幾個字,目光投向侍立在角落光影處的丁外人。墨綬青銅懸在他腰側,在幽暗處微微閃爍著冷光。而他低垂的眼睫覆蓋下來,掩去了所有可能的情緒,宛如一塊在深水中沉淀千年的冰冷紫砂。</p> <p class="ql-block">新爐炭火驅散了殿內盤旋多年的森森陰冷,第一次顯得如此暖融。爐口的鐵柵欄被燒得通紅,烘得爐壁那朵雕鑿的玉蘭花瓣仿佛都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暖暈。鄂邑在錦榻上睡去,呼吸漸漸綿長。丁外人持著霍光賜下的玉符印信,腳步無聲,立于內殿的入口處。他的目光越過垂落的帷幔,靜靜落在沉睡的公主身上。暖光勾勒出他沉靜的輪廓,如同玉雕屏風上守護庭院安寧的神獸。偶爾有一絲寒風吹動爐口,火苗跳躍時,映照在他眼中,那眸光依舊深沉澄澈如同礦洞最深處不染塵俗的紫砂。</p> <p class="ql-block">建昭七年的朔風裹挾著寒鴉的唳叫,抽打著未央宮的琉璃瓦檐,嗚咽聲穿過昭陽殿緊閉的重重朱門,依舊如同冰椎般刺入骨髓。殿內燈火煌煌,新添的幾只巨大壁爐日夜燒著上好焦炭,卻只將空氣烘得如同凝固的松脂,悶窒黏稠,暖意徒勞地浮在肌膚表面,驅不散那早已滲入骨髓的森寒。</p><p class="ql-block">案前,鄂邑長公主慢慢抬起手,指腹撫過一枚剛剛從封邑進獻至昭陽殿、用以制印的鄂邑紫韻大料。砂質瑩潤飽滿,在燭火下流淌著深邃神秘的紫色光暈。</p> <p class="ql-block">這光華落在她眼中,卻奇異地帶不來絲毫暖意,只映得她眉宇間一絲凝重的陰霾愈發分明。七年來,已是第三次益封——食邑萬戶,府庫充盈,她這長公主府邸煊赫得堪比小朝廷。但霍光的眼神,就像這宮門外的天氣,一年冷似一年。</p><p class="ql-block">“殿下,礦監求見。”宮人恭敬的聲音在殿門處響起。</p><p class="ql-block">丁外人一身侍中常服步入殿內。腰間墨綬金印垂墜,步伐依舊無聲,面色在晃動的光影中愈發顯得溫潤清冷。他手中捧著一個卷起的帛卷,在距離她五步處停下,深深一揖,聲音帶著一貫的清潤平穩:“啟稟殿下,紫砂礦山新脈勘定圖卷,呈上御覽。”</p> <p class="ql-block">霍。她唇齒間無聲地碾過這個字。這個深藏在幽礦脈中的名字,如同跗骨之蛆,時刻咬噬著她日益膨脹的不安。</p><p class="ql-block">案上攤開的圖卷之上,清晰地標著“鄂邑新礦”字樣。丁外人展開一幅墨跡半干的工筆礦脈圖。深邃蜿蜒的墨線勾勒出新礦洞復雜的走向,標滿霍光幕府特制的標記符文,如同某種密寫符咒。圖中特意圈出了一段支脈,細筆標注著清晰的“霍”字。</p><p class="ql-block">“這段礦脈……”鄂邑的手指在圖卷那個刺眼的“霍”字上懸停,指尖微微顫抖,“距主御脈……多遠?”聲音帶著一絲竭力壓制的緊澀。</p> <p class="ql-block">“不過五丈。”丁外人垂目答道,語調毫無波瀾,“然此脈走向刁鉆,深嵌巖隙,與皇陵龍脈走向并無礙害,礦監已遵霍相所示,劃為……私用。”他微微抬眼,沉靜的目光對上她陡然變得銳利的視線。那雙深潭般的眼中映著跳躍的燭火,卻澄澈得不含任何人間煙火雜質,像她初見他時,他手中鑿下的那片最潔凈的紫砂礦粒。他低聲補了一句,聲音很輕,如同羽毛掠過火焰:“……圖卷由霍府工曹所繪,并著相君印信私封。”</p> <p class="ql-block">鄂邑公主的手指僵在那個冰冷的“霍”字上方,指尖能感受到墨跡未干的濡濕。</p><p class="ql-block">“私用?”她幾乎是從齒縫里擠出這兩個字,胸腔里翻涌著某種灼燙如巖漿的東西,“皇家御礦,敢用‘私’字?”</p><p class="ql-block">丁外人只是更深地垂首:“相君言:‘礦脈天成,當物盡其用,不可拘于形跡。’”每一個字都說得清晰穩定,無懈可擊,卻字字如冰,釘入鄂邑公主心底。</p> <p class="ql-block">鄂邑新礦的開掘儀式終究照常舉行。山風凜冽,刮得臨時搭建的高大祭臺垂下的帷幕狂卷如幡。漢昭帝劉弗陵裹在厚重的貂裘里,由強壯的內監背負著登上祭壇最高處,冕旒玉珠被狂風吹得噼啪作響。霍光親自跪奉三牲,神情肅穆如同鐫刻在磐石之上,仿佛將全身心都獻祭給了這腳下的山川地脈。鄂邑長公主立于祭壇側翼稍下的位置,玄色深衣獵獵作響,如同將要被這朔風撕扯吞噬的枯葉。狂風掠過臉頰帶來刀割般的痛楚。</p> <p class="ql-block">丁外人隨侍在公主身側,衣袂同樣被吹得緊貼身軀,勾勒出清瘦的輪廓。風更急時,他微微側身,寬大的袍袖無意識地迎風展開一線,替鄂邑公主擋去了一些最刺骨的風刃。</p><p class="ql-block">公主的目光越過飄搖的帷幕和密集的侍衛身影,投向祭壇。那里正在行最重要的一道祭禮——血祭地脈。</p> <p class="ql-block">幾頭健壯的青牛被牽到新礦洞口,霍光親自執刀。在鼎沸的祭樂和眾臣的齊聲祝禱之中,刀光一閃!深紅的牛血如同怒放的血色花朵噴濺而出,有幾星猩紅甚至飛濺到高高的祭壇邊緣。那頭牛并未即刻倒下,痛苦地掙扎著,拖著汩汩涌血的巨大傷口,重重倒向洞口旁新開掘的、尚未來得及清理的大堆石料。沉重的身軀砸下,撞得那些堆積的碎石巖塊轟然塌落,煙塵滾滾彌漫!</p> <p class="ql-block">混亂中,一個礦工的身影在驚呼聲中被滑落的巨石重重撞倒,腿骨立刻呈現詭異角度,痛嚎聲被喧囂淹沒。那傾倒的青牛脖頸處的血噴涌得更烈,灑在洞口的石料上,迅速洇開大片刺眼的猩紅。</p><p class="ql-block">就在這血腥彌漫、石塌塵揚的混亂瞬間,站在公主身側的丁外人微微蹙起眉頭,身形卻不動如山,目光似乎被那頭垂死掙扎的青牛和那片猩紅的地面牢牢牽引。鄂邑公主清晰地看見,他的手在廣袖遮掩下倏然收攏,指節因為用力而瞬間繃出青白的筋絡。</p> <p class="ql-block">然而這份細微異常的緊鎖只如驚鳥掠過的水面漣漪,轉瞬即逝。當煙塵稍散,侍衛們慌亂地沖上來拖開牲畜尸體和傷者時,他已恢復了慣常的沉靜。察覺到鄂邑投來的目光,他微微側過臉,聲音在喧囂的風中平穩如初:</p><p class="ql-block">“殿下,風實在太大,可要到帳下暫避?”</p><p class="ql-block">雨滴在昭陽殿厚重的殿檐上爆開,砸出無數破碎而響亮的水花聲,連成一片永無止歇的冰冷幕布。檐下雨聲如注,殿內卻死寂得只剩下銅漏那機械的滴水聲。鄂邑枯坐在冰冷的錦榻中,一只鑲金白玉盞翻倒在幾案邊沿,殘余的琥珀色漿液潑灑在金磚地上,凝成一片刺眼粘稠的污漬。</p> <p class="ql-block">她攥著那份剛剛秘密送入手中的、燕王劉旦親筆寫就的血帛書信,指節咯咯作響。帛書被巨大的力道攥得扭曲變形,卻如同燃燒般灼燙著她的掌心。</p><p class="ql-block">“……霍光老賊,權傾朝野,挾幼帝而自重,視陛下與殿下如傀儡!宗廟危殆,神器將傾!旦夜不能寐,涕泣沾襟……唯望殿下念高祖血食,以長公主之尊,振臂首倡,內外協舉。旦愿奉殿下為尊,入承大寶!誅除巨蠹,復我劉氏正統!藍田府庫甲仗,可立軍資……旦……叩首泣血,萬死不辭!”后面密密麻麻排列著十余名參與此次密謀的宗室及郡守印章。</p> <p class="ql-block">那“誅除巨蠹”、“復我劉氏”的墨字,如一道道燒紅的烙鐵直戳眼底;最后的簽名印章更像是一張張索命符咒,直向她撲來!鄂邑府庫甲仗……她何時應允過提供此物?!</p><p class="ql-block">一陣無法遏制的寒顫自足底直沖頭頂!霍光!這只能是霍光的“禮物”!這根本不是燕王的自作主張!這是一座用她和她身后所有關聯之人的尸骨壘砌的祭壇!</p><p class="ql-block">恐懼與暴怒在她胸中炸裂開來,幾乎要將理智燒成灰燼。她猛地站起,焦躁在深廣的殿內踱步,如同困于囚籠的母獸,指尖深深掐進自己臂膀,掐出青紫印痕。</p> <p class="ql-block">“殿下!”一個侍從神色倉皇地閃入殿內,被殿中的死寂和公主暴怒的氣息嚇得幾乎窒息,“稟……稟殿下……霍相……已得密告!正調動執金吾宮甲,直沖……燕王府……”</p><p class="ql-block">鄂邑公主身形劇烈一晃!</p><p class="ql-block">“當啷!”她手邊的另一只玉杯滾落地上,摔得粉碎!</p><p class="ql-block">完了!一切都完了!</p><p class="ql-block">一股冰冷的、無可挽回的絕望驟然攥緊了鄂邑的心臟。她猛地沖向殿門,冰冷沉重的大門被她雙手推開一道狹縫!</p> <p class="ql-block">門外無邊無際的宮闕已然徹底被這突如其來的暴雨所統治。無數條渾濁的水流瘋狂奔涌著,沖過每一級臺階,匯入排水溝壑,如同無數條扭動的、倉皇奔命的黑蛇。狂風裹挾著粗大的雨線狂暴抽打著廊柱、飛檐和地面,發出震耳欲聾的嘩嘯!密集的雨幕隔絕了視線,將整座昭陽殿如同孤島般圍困在這混沌的天地中央。</p> <p class="ql-block">風勢兇猛,吹得她站立不穩,幾乎無法完全推開那扇沉重的殿門。冰冷的、裹挾著水汽的狂風如冰刀般刮過她的臉頰和脖頸。就在那扇門被風雨的巨力推搡著即將脫離控制、猛然撞回之際——</p><p class="ql-block">一只蒼白而修長、關節分明如玉竹般的手突然從門廊的深暗雨幕中伸出,穩穩地、毫無征兆地托住了那扇沉重殿門正在合攏的邊緣!</p> <p class="ql-block">殿門外,廊檐下的陰影里,丁外人靜靜佇立。暴雨在他的深色常服上暈開大片深色水漬,濕透的鬢發緊貼著蒼白沉靜的額角和臉頰,雨水不斷順著他線條清晰的下頜滑落,如同無聲的淚水。但那雙眼在昏暗雨水的簾幕后看過來時,卻依舊如藍田深礦中那片最純凈的紫玉髓,沉淀著一種仿佛與生俱來的澄澈溫涼光芒。</p> <p class="ql-block">他就這樣默默站在疾風驟雨的最邊緣,一只手支撐著殿門,為她阻擋著那幾乎要吞噬一切的狂暴風雨。他的脊背挺直如玉,仿佛這鋪天蓋地的毀滅氣息,于他不過是拂過幽谷清潭的微瀾。</p><p class="ql-block">“殿下,”他看著鄂邑公主眼中風暴般翻騰的驚怖與絕望,聲音穿透嘩嘩的雨聲,清晰得像玉屑敲擊石面,“雨大路斷。但尚有一條路,可……繞至北宮。”</p> <p class="ql-block">冰冷刺骨的白氣從玉階盡頭一直向上彌漫,滲入昭陽殿最深處的內室。厚重的錦帷也無法阻擋這種從宮城地基深處彌漫開來的死寂和酷寒。最后一支燭火在巨大的青銅博山爐旁孤伶伶地燃燒著,跳動的光芒將圍攏在它周圍的幾張面孔映得如同幽林中的鬼魅雕像。</p><p class="ql-block">鄂邑長公主坐在冰冷如鐵的錦榻之上,深色的衣裳仿佛將她與榻身融為了一體,只剩一截露出的脖頸細長蒼白,如同即將折斷的玉石蘆葦。</p> <p class="ql-block">她的指尖撫摸著腰間絲絳上掛著的一枚小小紫砂環珮。光滑微涼的觸感傳來,那是許多年前丁外人第一次為她監琢的飾物,取自鄂邑礦脈中被他稱為“精髓所凝”的料子。紫砂環珮上雕著一朵半開的玉蘭。在這被冰寒徹底封凍的時刻,唯有這紫砂環珮上還殘留著一點舊日的溫度幻影。</p><p class="ql-block">腳步聲在空寂得只剩回聲的殿外響起,沉緩,均勻,如同某種宣告喪鐘的節拍,在昭陽殿厚重的殿門外停下。那聲音帶著一種沉甸甸的鐵器與地面摩擦的低嘯,是宮禁最精銳的鐵甲武士行進時的步履與鐵甲的摩擦聲,數量之多,已非尋常護衛排場,是足以碾碎整座宮殿的洪流。</p> <p class="ql-block">“……來了。” 鄂邑公主的手指猛地攥緊那枚微潤的玉珮,骨節在指下發出輕微到幾不可聞的咯吱聲。</p><p class="ql-block">殿門在一種巨大的、沉默的力量推動下,毫無聲息地向內滑開!</p><p class="ql-block">森冷的寒氣伴隨著殿外深重無邊的夜色,狂涌而入!霍光那高大挺硬如同鑄銅塑像的身影首先印入眼簾,一步步緩慢地踏上門檻。他身后殿廊下密密麻麻的鐵甲銳士如同無聲蔓延的黑色鋼鐵洪流,手中斧鉞矛戟在火把光線下閃爍著森然冷光,他們的面容籠罩在鐵盔的陰影里。</p> <p class="ql-block">霍光的眼神深不見底,不再有任何偽裝,里面只剩下凍結的玄冰和千年墓穴里的死寂:“奉帝命——查宮掖!”</p><p class="ql-block">冰冷的兩個字如同雷霆,炸響在這死寂的殿堂!</p><p class="ql-block">“長公主殿下……” 霍光再開口,聲音沉郁得如同古墓回響,目光如同兩道穿透萬年冰層的冰柱,“陛下——有旨。燕王劉旦謀逆……鐵案如山!經查實——與殿下……有染!”隨著他話音出口,一名隨行郎官疾步上前,將一疊帛書擲于公主榻前。</p> <p class="ql-block">白色的帛書散落一地,上面赫然是燕王劉旦血書的親筆筆跡!那“奉殿下為尊,入承大寶!……鄂邑府庫甲仗,可立軍資”等刺目文字如同猙獰的烙鐵!</p><p class="ql-block">“人證物證確鑿!奉帝命,徹查昭陽殿!搜——!”</p><p class="ql-block">鐵甲的暗潮洶涌涌入!殿內的宮娥和為數不多的侍從瞬間發出無法遏制的驚叫,被粗暴地推搡、踢跪、按壓于冰冷刺骨的地磚之上,瑟瑟發抖如寒風落葉!沉重的柜箱被狠狠掀翻,珍貴的玉器、金飾、錦帛、紫砂器具像垃圾一樣被踢踏踩過,碎裂聲與拉扯聲如同末日風暴!</p> <p class="ql-block">鄂邑公主沒有去看那些被搜刮得一片狼藉的箱柜——她的目光凝固在霍光身側那片陰影的邊緣。在那里,丁外人不知何時已悄然移步而出。他身上依舊穿著整齊肅穆的侍中深衣,皂緣服色在鐵甲暗影的對比下顯得格外潔凈深沉。墨綬銅印垂掛腰間,在偶爾搖曳的火光中反射著毫無溫度的冷光。</p><p class="ql-block">他就那樣,靜立于那片陰影邊緣。面沉如水,如初見的礦洞中鑿玉般凝定,未曾沾染分毫周圍的風暴與狼藉。只是,他手中多了一卷卷起的素白帛書。那些帛卷的邊緣有燒焦的痕跡,也有濕水的氤痕……它們被一只骨節清瘦而修長的手穩穩地拿著,紋絲不動。</p> <p class="ql-block">他微微抬起下頜,目光終于緩緩對上鄂邑看過來的視線。那眼中沉靜依舊,澄澈依舊,如同最深幽的玉髓,卻再無半點波瀾映照出她的身影,里面只有一片徹底的、玉石般的冷與空。沒有驚疑,沒有恐懼,甚至沒有絲毫情緒。</p><p class="ql-block">在昭陽殿被徹底撕裂的喧囂風暴中心,在這片最純粹的靜默里,他只對著她,極其輕微、幾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動作優雅而緩慢,如同確認一件早已完成了千萬遍的精密工序。然后,那雙凝聚了所有澄澈與空茫的眼睛,便再也沒有停留在她身上。</p> <p class="ql-block">一個領頭搜殿的軍官踩著無數打碎、踩爛的器物殘骸,猛地踢倒了一個深埋在倒塌屏風下的沉重黑漆木箱。箱蓋敞開,里面一團明黃色的物品赫然在目!</p><p class="ql-block">所有人都被那道顏色刺得瞳孔驟然緊縮!軍官臉色狂變,粗魯地一把將那疊東西從箱底扯拽出來!</p><p class="ql-block">——那赫然是一件疊得齊整、尚未完全展開的幼童尺寸的明黃龍袍!</p><p class="ql-block">霍光的喉結在布滿皺紋的脖頸上重重地滾動了一下,像是咽下了一口積蓄千年的寒冰。他的眼神瞬間凝固,如同萬載玄冰核心最森冷的裂痕,猛地攫住被釘在榻上的鄂邑公主!</p> <p class="ql-block">“私藏龍袍!”他聲音陡然如同滾沸的鐵漿,每一個字都淬著地獄的毒火,“鄂邑長公主劉氏!密謀叛逆,通同燕王,罪證昭彰!當……如何?!”</p><p class="ql-block">鐵甲武士如同暗潮合攏,瞬間將鄂邑公主從錦榻上架起!冰冷粗糙的手指毫不容情地卡進她單薄的手臂!</p><p class="ql-block">冰冷的觸感如同鐵銹般迅速穿透衣物侵入皮肉,直抵她懷中那枚小小的玉珮。它硌在胸口的位置,隔著衣料傳來最后的、唯一的、微不足道的堅硬與微溫,是那朵未完成的玉蘭花最后的印記。</p> <p class="ql-block">她被那些鐵鑄般的手推搡著向前,一步步被拖出這片生活了七年、如同精美囚籠的宮殿。殿內一片狼藉不堪,打碎的玉器、撕爛的錦帛、傾覆的案幾……無數記憶和過往都在這一刻摔得粉碎。當她踉蹌著被推至殿門口時,她猛地掙了一下臂膀,艱難地轉過頭去——</p><p class="ql-block">丁外人依舊立于那片冰冷幽影之中。手中那卷至關重要的告密帛書,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蹤影。他雙手空空垂在身側,姿態筆直如玉,目光沉靜如同沒有月光的深夜湖面。殿內狂亂的光影,被蹂躪的精美物件……甚至她那回眸最后慘烈的一瞥……都未曾能在他的眼中激起任何一絲漣漪。那雙眼睛如同兩塊在極深海底打磨了千年萬年的晶玉,空寂得再無人間顏色。</p> <p class="ql-block">當鄂邑公主的身影徹底消失在殿外那片被無數火把映照得亮如鬼域、鐵甲森然的黑暗中時,霍光低沉冰冷的命令隨之響起:“長公主鴆酒,即刻準備!”</p><p class="ql-block">殿門轟然閉上。昭陽殿內最后一點燭火猛烈地跳動了幾下,終于徹底熄滅。</p><p class="ql-block">沉重的車轍碾過宮道凍得堅硬的石板地,在寂靜的寒夜中發出單調沉悶、無限重復的單調聲響,如同大地拖長了調子的沉重嘆息。</p><p class="ql-block">車輿內只燃著唯一一盞小油燈,光線黯淡昏黃。鄂邑長公主只覺身體沉重異常,意識如同沉入黏稠泥沼的最深處。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牽扯著周身每一根早已被凍僵的神經。</p> <p class="ql-block">恍惚間,似乎有清冽而微甘的液體被強硬地撬開唇齒灌入喉中。那液體所過之處,如無數把淬毒的冰針在體內爆發開來,撕扯著她的臟腑!她不受控制地劇烈嗆咳、痙攣,渾身冰冷似鐵,又被烈火灼燒。</p><p class="ql-block">混沌粘稠的黑暗中,她似乎又一次回到了那個幽暗濕潤的礦洞深處。巖壁冰冷刺骨,水滴敲擊在巖石上的聲音卻出奇的清脆悅耳,仿佛一曲單調卻永恒循環的挽歌。昏黃的油燈火光中,少年工匠專注地揮舞著手中的小錘與鑿子,精純的敲擊聲仿佛叩擊著世界的弦。他緩緩轉過頭來,指間捻著一點絳紫如血的紫砂礦粒,指尖在半空輕輕一揚——</p> <p class="ql-block">紫紅色的,輕盈的砂粒,在昏黃的礦洞燈焰中無聲飛散。它們旋轉著,飄舞著,如同無數微小的冰晶凝成的蝶影,悠悠蕩蕩向她撲面而來。一縷紫屑,如同初冬第一片最薄的雪花,輕輕落在她的鬢角。</p><p class="ql-block">“公主與這鄂邑紫砂……”少年純凈溫涼的聲音穿越重重歲月巖壁的回響,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早已被遺忘的暖意,在她耳邊模糊地響起:“……渾然天成。”</p><p class="ql-block">冰冷的淚水終于毫無阻礙地從鄂邑公主緊閉的眼角滑落。灼燒著咽喉的火流,驟然化為一股徹骨的寒泉凍結了她的意識。</p><p class="ql-block">黑暗中,車轍碾過長安宮道最后的石板聲響,是天地間唯一殘存的聲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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