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錄連載）媽媽為自己縫老衣

清雅竹韻

一九七八年臘月二十一日下午，五十六歲的媽媽突發(fā)心肌梗塞搶救無效溘然病逝。爸爸接到我的電話回到家天已經(jīng)黑了，他看到躺在炕上閉著雙眼的媽媽，強忍著悲痛一邊吩咐我上塬取媽媽的壽衣，一邊讓哥哥通知親戚來家里商量媽媽的喪事。 　　我隨手掂起放在院子里的一把鐵锨，走出了大門。深冬的夜晚，寒氣逼人，凜冽的北風像刀子一樣劃過我的臉龐，我感覺臉像裂開了一條條血口子。眼中涌出的熱淚，頃刻間凝結(jié)成了冰絲，掛滿了臉頰。天黑咕隆咚的看不清路，我心事重重地出東門，過迎建村后開始上三里臺的坡。這是一條早已廢棄的公路，兩邊是峭壁，中間是路。常年雨水的沖刷，路基被沖出了深深的水溝，彎彎曲曲、狹窄陡峭的小路，只能容一人通行。　　走在外婆當年帶著媽媽去拜家河收租走過的路，走在媽媽下鄉(xiāng)走了十年的路，想著最愛我的人先后離開了人間就熱淚盈眶，對著寂靜的山谷放聲大喊“天堂里的外婆啊！你為什么不向玉帝求求情，放媽媽返回人間？你的孫兒離不開她！”“媽媽啊！你怎么那么狠心就走了，丟下還沒有成家立業(yè)的兒子誰來照顧？”山谷里飄蕩著我的回聲，卻聽不見外婆和媽媽的應(yīng)聲。我又質(zhì)問蒼天：“老天爺呀，你不是除惡行善的天神嗎？怎么不去懲罰那些作惡多端的壞人，卻要殘害那些行善積德的好人呢！”可任憑我喊破嗓子也沒有聽見一句回音。 不知不覺中我上到了三里臺，剩下來的路好走多了。這時候我想起了媽媽給自己縫老衣的情景…… 　　那是九個月前桃花開得正艷的時候，我從電影隊回家，看見媽媽戴著老花鏡，坐在縫紉機前縫著紅紅綠綠的衣服。 “媽媽，你在縫什么呢？”我好奇地問。“我在給自己縫老衣。”媽媽說。 站在門口的我聽媽媽一說，喉嚨發(fā)緊，心里難受，就勸媽媽說：“你年紀輕輕的縫什么老衣？”可媽媽卻搖了搖頭說：“不年輕了，都快六十的人了。” “就是六十也正當年，況且你才五十五歲，急什么，到七八十歲再縫都不晚。”“不急不行啊，你看媽媽這些年不是害這病就是害那病，說不定哪天突然走了，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多寒磣啊！再說父母的老衣本來是由女兒來縫的，可是媽媽的三個女兒自幼讀書都不會做針線，靠不住，你說媽媽不縫誰來縫！我準備給自己縫好了，有空再給你爸爸縫。” “那也不能著急！好好的縫老衣多不吉利呀！”“當年你外婆也是這么說，我沒聽她的，就悄悄的給她扯布縫好了老衣。人老了沒根，有今沒明的，你看，老衣縫好還不到兩年，你外婆就去世了。幸虧媽媽早準備，才沒有讓你外婆光著身子離開這個世界，所以說凡事都要早做準備，到時候才不會手忙腳亂。前幾天媽媽進城去看你兄長，順便用你和你姐給的錢，在商店扯好了布，趁這幾天空閑，就給自己縫起來了。再說老年人生前就做好死后要穿的衣服叫壽衣，寓為健康長壽之意，吉利的很！”　　媽媽沒有聽從我的勸告，頭也不抬地縫著。一件衣服縫好了，媽媽又拿出一截藍色印花的絲綢，鋪在案板上，手指按著布料上，剪刀“咔嚓咔嚓”地響著，布料被裁成一塊塊規(guī)則的形狀，在姐姐買的縫紉機上和好縫子，然后鋪在炕上，再均勻地鋪墊好棉花，一針一線衲了起來。 　　從那天起，每天吃過晚飯，媽媽不是坐在縫紉機前合衣縫，就是坐在熱炕上一針一線地縫制，煤油燈將她的影子投在墻上，顯得格外高大。針線穿過布料的聲音“嗤啦嗤啦”地響著，像是某種小蟲在啃食著什么。她的動作很慢，針腳卻依然整齊。我站在陰影里，看見一滴水珠落在青黑色的布料上，很快就消失不見了，我知道那是媽媽不舍我們的淚水。“媽，您哭了？”我忍不住地問。媽媽猛地抬頭，慌亂地擦了擦眼睛說：“你們都長大媽媽高興都來不及，怎么會哭呢！”說完她低頭繼續(xù)縫著，“這衣服得做得仔細些，要穿很久的。” 幾天后我放假再次回到家，吃過晚飯后，媽媽又坐在炕頭繼續(xù)給自己縫制老衣。煤油燈搖曳的光映照在她的臉上，顯得格外慈祥。針線穿過布料的聲音輕輕響起，像是時間流逝的腳步聲。我站在旁邊看她的手指偶爾會顫抖，針腳卻依舊整齊細膩。夜里我起床上廁所，看到媽媽還在燈下忙碌。她的背影瘦小而執(zhí)著，手里的針線不停地穿梭。“媽媽，這么晚了，您不累嗎？”我輕聲問道。媽媽抬起頭笑了笑說：“習慣了，反正也睡不著，還不如早早把這衣服縫好了。” 除了老衣，媽媽還給自己做了雙壽鞋。她把白布一層層糊在木板上，晾干后再剪成鞋底的形狀。納鞋底時，針經(jīng)常扎破她的手指，但她只是吮一吮傷口，然后繼續(xù)干活。鞋面用的是黑色緞子，上面繡著粉色的蓮花。每一針每一線都凝聚著她的心血，仿佛要把所有的牽掛都縫進去。　　“為什么要繡蓮花呢？”我好奇地問。媽媽停下手中的針線，緩緩說道：“蓮花象征著往生之路。穿上它，到了那邊也不會迷路。”看著媽媽低頭專注的樣子，我的鼻子酸酸的，眼淚差點掉下來。我知道，她并不是怕死，而是舍不得離開我們。盡管如此，她還是選擇用這種方式來安慰自己，也為家人減輕負擔。 　　一個月后當我再次回到家的時候，媽媽拿出縫好的老衣邊給我看邊說：“這兩件紅色的是里邊貼身穿的內(nèi)衣，這兩件白色的內(nèi)衣外邊穿的襯衣，襯衣外邊穿的是這身紫色帶花的棉衣和棉褲，這兩件藍色帶花的是棉衣和棉褲外邊的罩衣，這件黑色的是外邊穿的大衣，這是腳上穿的繡花鞋和花襪子。還有這條白色的身上蓋的被子，這條金黃色的是身底下鋪的褥子，寓意“鋪金蓋銀”，這粉紅色是枕頭。”看完媽媽的老衣，我就用“剛好九件，這數(shù)字很吉祥，長壽、和諧，完美”的話語，來掩飾我五味雜陳的心情 媽媽交代完后還將幾件老衣穿在身上試了試，站在鏡子前轉(zhuǎn)了個圈。黑色的絲綢面在陽光下泛著幽幽的光，襯得她的臉色格外蒼白。“兒啊，你看媽媽縫的縫的衣服合身不合身？”媽媽問我。我心似黃連臉帶笑說：“合身，合身。”那天凌晨我起身去方便，聽見睡在土炕上媽媽躲在被窩里低聲啜泣。那種壓抑的哭聲讓我心如刀絞。我明白，她不是害怕死亡，而是擔心我們姊妹幾個以后的生活。雖然她嘴上不說，但那份深深的母愛早已滲透進每一針每一線中。　　第二天媽媽把老衣和老鞋用包袱包在一起，放進木箱子里，然后拍了拍箱子，像是拍著一個老朋友的肩膀說：“這下可放心了。”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媽媽給自己縫制老衣，不僅僅是為了應(yīng)對生命的終點，更是為了讓自己安心，讓我們安心。那一針一線之間，是她對生活的態(tài)度，也是她對我們的深情告白。 　　我怎么也沒有料到，回城的時候疏忽大意沒有帶上老衣，辜負了媽媽的初衷和擔憂，穿著補丁摞補丁的舊衣服離開了人間，犯下了不可原諒的過錯。就這樣我在愧疚和悲痛中，沿著彎彎曲曲的溝邊小路，經(jīng)過過十里鋪走進了新莊子。 此刻夜已深，天更寒，戶戶大門緊閉，人人進入夢鄉(xiāng)，村子里鴉雀無聲。不知誰家的狗耳朵真靈，聽到了我的腳步就“汪，汪，汪”的一陣狂叫，村里的狗聞聲也跟著“汪汪汪”的叫成一片。 來到忠林家敲了敲門，站了好大一陣，門才開了。我走進窯洞把媽媽病逝的噩耗告訴了忠林，忠林和媳婦聞信都傷心的落了淚，我請忠林轉(zhuǎn)告村里的父老鄉(xiāng)親，可以自愿到城里來祭奠。說完后，就從寄放在忠林家的箱子里，找出包著媽媽老衣的包袱背在肩上，告別了忠林，扛著鐵锨，心急如焚的原路返回。 回憶錄第六章艱難返城（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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