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李銀德</p><p class="ql-block">文/薛宏新</p><p class="ql-block">村部那間文書小屋,氣味駁雜:陳年賬簿的油墨味、旱煙未燼的焦糊氣,還有汗浸木桌的酸咸味兒,攪和成一團。李銀德就埋在這氣息里頭。他伏案的脊梁骨總微微弓著,繃著勁兒,像一張用了半輩子的犁。那支灌滿藍墨水的鋼筆,在他手里便成了犁鏵,吱吱呀呀地啃著厚厚的賬簿、文件——那是全村人沉甸甸的日子,一字一筆,都栽進泥土里去。</p><p class="ql-block">他撥弄算盤珠子,脆響得如同爆豆,噼啪一陣脆響,珠子個個歸位,分毫不差。抬眼的工夫,臉上也不見刻板賬房的呆氣,反倒透著一股沉靜的朗闊,像冬日里曬透了的棉絮,暖且實。有時瞥見同齡人縮在門檻邊上探頭探腦,他會停下筆,抽屜一拉,摸出半塊烤得焦黃的饃,遞過來。那饃帶著松木匣子的干燥味兒,混著他指肚上洗不凈的陳年墨跡的氣味,嚼在嘴里,格外瓷實,經餓。</p><p class="ql-block">后來他進了城,謀生路。說是干“臨時工”,卻并非在塵土飛揚的工地上出力氣、扛大包。他鉆進了縣里宣傳部那排低矮的瓦房,成了個寫寫畫畫、抄抄刻刻的文筆吏。我去尋他,正是三伏天。宣傳部的門窗大敞著,像個熱氣騰騰的蒸籠。里頭七八個人擠著,頭頂的吊扇有氣無力地打著旋兒,吹出的風都是燙的。李銀德坐在最里頭一張斑駁的桌子后頭,穿著洗得發白的舊汗衫,衫子后背洇出一圈深色的汗漬。他正伏案抄寫,握筆的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額頭上的汗珠子順著太陽穴滾下來,砸在桌上的稿紙上,洇開一個小小的濕圈。他抬手抹了一把,眼皮都沒抬,手下不停,字跡依舊規矩方正,像用尺子劃出來的田壟。</p><p class="ql-block">“銀德哥!”我喚他一聲。</p><p class="ql-block">他抬起頭,臉上汗涔涔的,眼神卻清亮,咧嘴一笑,一口白牙在黝黑的面皮上格外顯眼:“來了?坐!稍等,這份急件,抄完就好。”他手下那支蘸水筆尖,在粗糙的稿紙上劃拉著,發出沙沙的輕響,不急不躁。屋里悶得像罐子,他那股子沉靜勁兒,卻像塊沉在水底的石頭,紋絲不動。旁邊有人抱怨天熱、活多、油墨味熏人,他只當風吹過耳。待寫完最后一筆,他擱下筆,長長吁了口氣,仿佛卸下千斤重擔,那弓著的脊背才稍稍松泛了些。“走吧,哥請你喝碗涼茶去。”他這文筆吏的“臨時工”,干的雖是伺候筆墨的瑣碎活計,肩頭無形中卻也壓著一份沉甸甸的責任。這支筆,這根脊梁骨,硬是給他扛出一條通往更寬闊筆墨天地的小徑來。</p><p class="ql-block">再后來,他順著這小徑走出去了。干過正式的宣傳干事,筆下生風,稿子寫得有筋骨、有血肉;在廣播站當編播組長時,經他手編排播送的新聞、故事,據說連巷尾納鞋底的老太太都聽得入神,忘了手里的活計。他這人,骨子里似乎嵌著一副硬錚錚的耐性,像是河灘上經年累月被水流沖刷的石頭,棱角不見得多鋒利,卻分外圓融、結實。再粗糲的日子,經他無聲無息地在里頭揉搓幾遍,也能滲出點溫潤的光澤。他輾轉于那些衙門——公安局辦公室干事、政法委副書記、公安局政委、縣政府辦公室主任、工商局局長……肩上的擔子,一副比一副沉,一副比一副燙手。衙門深似海,浮沉著各樣心思、各樣面孔。可他那骨子里的溫厚底色,像老家房檐下那堵夯土墻,任憑外面風雨剝蝕了多少年,里頭那股子土腥味、實在氣,竟從未被官氣浸透了、泡軟了。</p><p class="ql-block">偶爾得閑,他會夾著個半舊的公文包,踱到文友的陋室來。包往文友家吱呀作響的破木桌上一擱,端起粗瓷茶碗,咕咚咕咚灌下幾口涼茶。坐定了,這才慢悠悠地從包里摸出一卷稿紙,推到文友面前:“剛胡亂涂抹了點東西,你瞅瞅,當不得真。”展開來,那字跡如同他手背上鼓起的青筋,盤曲深勒,每一筆都透著筋骨,凝重里藏著力道。他從不談衙門里公文堆成山的煩擾,不說那些勾心斗角的齟齬,只絮絮地聊些老街舊巷的凡人小事,鍋沿灶臺邊的煙火氣息。那些話從他舌尖滾出來,帶著灶膛里燒透了的草木灰燼的余溫,熨帖,實在。</p><p class="ql-block">他還愛琢磨些玄乎的玩意兒。他那張不大的書桌上,常年攤著一本翻得起了毛邊、泛著醬黃色的《易經》。有一日光景好,他摸出幾枚磨得锃亮的乾隆通寶,在桌上排開,排出個卦象來。他眉頭微鎖,眼神凝在那幾枚銅錢上,仿佛那不是銅錢,而是一扇緊閉的、通往幽深之處的門。他細細端詳,像要從一口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老井深處,打撈起一些沉在淤泥里的、不為人知的秘密。</p><p class="ql-block">他處世的功夫,更是爐火純青。人堆里,他從不搶著往高處蹦跶,亮嗓門顯擺;也絕不縮在人后,當個沒聲息的影子。他像一粒飽滿實在的陳年谷子,穩穩當當地沉在麻布袋的正中間。遇著那些臉紅脖子粗、唾沫星子亂飛、眼看就要拍桌子瞪眼的場面,他總是那個不慌不忙的主兒。他會起身,拎起暖壺,倒上兩杯溫吞水般的淡茶,輕輕遞過去。眼神平和,如同深秋午后不起波瀾的池塘水。三言兩語,不高不低,卻像揉進去了一種奇異的、看不見的清涼粉末子,把那灼人肺腑的火氣,悄悄就給洇濕了,撲滅了。。</p><p class="ql-block">如今,李銀德早已卸下所有擔子,回到了阡陌縱橫的鄉間。我去看他時,常見他在院子里擺一把磨得油亮的舊藤躺椅,斜斜地躺著,曬太陽。旁邊一張小木凳上,擱著幾本卷了角的舊書,還有一個被他手心摩挲得泛出紫亮光澤的茶壺。陽光潑灑下來,毫無保留地包裹著他,鋪滿他舒展的皺紋溝壑。他半瞇著眼,臉上的褶子如同秋陽下曬透了的、熟軟的田壟,舒展開來,透著一種沉甸甸的滿足。</p><p class="ql-block">這般望去,他一生奔波的足跡,那些緊鑼密鼓的公務、案牘勞形的日夜、市聲鼎沸的喧囂,便都淡淡地隱去了,融化了,如同投入深井倒影里的一片浮云,消散無蹤。唯有這暖陽之下靜臥的身形,無聲無息地散發著一股氣息——那是土地深處,歷經風雨寒暑、默默發酵而出的,一種溫和、醇厚、熟透了的味道。他像一把在稿紙的田野上躬耕了大半輩子的老犁,犁尖上沾滿了歲月風霜浸透的墨痕與塵泥。如今終于歇在了田埂上,不再翻動新土,只安然承接暖陽的撫慰與雨露的滋養,把過往的辛勞、磨礪與沉淀的智慧,都靜靜地釀成了這藤椅上,一片安詳而沉默的滋味。</p> <p class="ql-block">薛宏新:中共黨員。曾出版《小河的夢》《婆婆是爹》《可勁樂》《花間拾趣》《童趣》《雞毛蒜皮》等個人文集,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故事會》《故事世界》《民間文學》《今古傳奇故事版》《傳奇故事》《古今故事報》《當代文學》《河南日報》《鄭州日報》《安陽日報》《平頂山晚報》《焦作晚報》《新鄉日報》《林州文苑》等數百家報刊網絡平臺,《河南科技報》發過3個文學專版、《作家文苑》發過一個專版、《聰明山文藝》發過2個專刊、《當代文學》海外版發過散文專輯。為《臨明關文學》《聰明山文藝》副主編、《現代作家》特約作家、編委,河南省原陽縣樂齡書香團成員,原陽縣作家協會副主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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