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邑紫陶韻

鄂邑紫韻坊

鄂山的晨霧是摻了赭土的，濕漉漉壓在窯頂上。霧散得慢，先露出半山腰的毛竹梢，再顯出坡下的青瓦檐。鄂邑紫韻坊的土灶里，松柴噼啪響著，火舌舔著陶坯，空氣里浮著微焦的米糠味——那是老窯工煨早飯的缽子。鄂水在山腳拐個彎，水紋里沉著昨夜跌落的星子，幾片泡爛的竹衣打著旋，被洗衣婦的棒槌驚散。 鄂邑人采陶土，專等雨后。山泥吸飽了水，赭紅里泛出油亮。老雷頭提著竹筐上山，手指往巖縫里一摳，捻出半濕的土塊：“這叫觀音土，饑荒年能活命，現今只配喂陶胚。”他孫子阿川不信，偏說土里有靈性。前年阿川在土坡后挖到一脈紫泥，細如膏脂，燒成后竟透出隱隱的朱砂斑。鄂邑紫韻坊的王掌柜連夜上山，對著那泥坑拜了三拜，取名“鶴頸紅”，專用來捏茶壺。 鄂邑紫韻坊朝北開窗，光斜斜切進來，照在轉盤上。阿川的拇指往泥柱中心一摁，泥便活了，順著掌心往上爬，化作圓鼓鼓的壺身。他祖父搖頭：“太肥！西施壺講究腴而不腫。”阿川不應聲，只將壺把輕輕一彎——那弧度像極了鄂水橋的拱，又似洗衣婦弓腰捶衣的背脊。晾坯架上列著一排壺胎，如初生的乳鴿，絨毛般的泥屑在光里浮沉。 山民來買陶器，不論好壞，先捧到耳畔輕叩。老雷頭瞇眼笑：“聽聲辨陶是老皇歷啦！現今都用釉水描金。”話雖如此，他自己挑水缸時，仍把耳朵貼上去。前年李寡婦買了個腌菜甕，敲出沙啞聲，老雷頭硬是白送她一口新的。后來那甕在洪水中浮起，竟裝著三只活雞崽。李寡婦逢人便說：“陶甕通人性，曉得護住會喘氣的。” 窯火最熬人。立冬頭場雪后，紫韻坊要燒“滿窯紅”。王掌柜把祖傳的桃木楔子釘在窯門上，火工赤膊添柴，背脊的汗珠滾進火塘，“滋”地騰起青煙。阿川蹲在窯眼觀測火色，見釉面從蟹殼青轉為蝦子紅，便喊：“收火！”此時若有半點差池，整窯陶器便成焦炭。去年臘月，窯火將熄時忽起狂風，阿川竟掀開窯門，探身用濕棉被裹住最里層的茶具。棉被燒穿了洞，他臂上燙出串紫泡，卻救下七把“鶴頸紅”壺。王掌柜舀一瓢鄂水替他沖洗傷口，嘆道：“陶命比人命硬么？”坊后的曬場是閑話中心。賣竹簍的胡駝子常蹲在陶缸間講古：“早先鄂山有對夫妻窯，丈夫燒陶，妻子畫梅。那年發大水，妻子為搶一摞畫了梅的陶碗，被浪卷走。后來丈夫每燒一窯，總在碗底刻朵半殘的梅。”眾人聽得唏噓，卻見阿川正往新制的壺身上刻梅枝——疏影橫斜，一筆勾到壺嘴，恰似紅梅探向虛空。今年春汛來得急，鄂水漫過石階，淹了紫韻坊的庫房。水退后，王掌柜從泥里扒出個裂口的酒壇。壇腹有道舊傷，用糯米漿補過，裂紋里沁著深碧，像鄂山雨后的苔痕。他舀起渾濁的積水倒進去，水竟從裂縫滲出，在泥地上蜿蜒成一道微亮的鄂水。昨夜我宿在坊里，聽見阿川在窯房哼小調。調子是鄂邑采茶謠，詞卻新填的：“泥巴團呀掌心轉，火燒三更月亮彎……”推門見他把新燒的茶壺排在窗前，壺鈕頂著月光，宛如一串未化的雪珠。遠處鄂山的輪廓在夜色里起伏，恍若千年未醒的臥龍。晨霧又起時，老雷頭蹲在河邊淘泥。水波漾開，倒映著紫韻坊的青瓦，瓦上停著兩只灰鴿。他忽然說：“陶土離了鄂水就發僵。”我想起汪曾祺寫高郵灌區時那句“要水一聲喊，不要關閘板”，心下莞爾。這滿山陶器，原都是鄂水凝成的魂魄——窯火燒的是它的筋骨，匠人捏的是它的柔腸。 窯火最熬人。立冬頭場雪后，紫韻坊要燒“滿窯紅”。王掌柜把祖傳的桃木楔子釘在窯門上，火工赤膊添柴，背脊的汗珠滾進火塘，“滋”地騰起青煙。阿川蹲在窯眼觀測火色，見釉面從蟹殼青轉為蝦子紅，便喊：“收火！”此時若有半點差池，整窯陶器便成焦炭。去年臘月，窯火將熄時忽起狂風，阿川竟掀開窯門，探身用濕棉被裹住最里層的茶具。棉被燒穿了洞，他臂上燙出串紫泡，卻救下七把“鶴頸紅”壺。王掌柜舀一瓢鄂水替他沖洗傷口，嘆道：“陶命比人命硬么？” 坊后的曬場是閑話中心。賣竹簍的胡駝子常蹲在陶缸間講古：“早先鄂山有對夫妻窯，丈夫燒陶，妻子畫梅。那年發大水，妻子為搶一摞畫了梅的陶碗，被浪卷走。后來丈夫每燒一窯，總在碗底刻朵半殘的梅。”眾人聽得唏噓，卻見阿川正往新制的壺身上刻梅枝——疏影橫斜，一筆勾到壺嘴，恰似紅梅探向虛空。 今年春汛來得急，鄂水漫過石階，淹了紫韻坊的庫房。水退后，王掌柜從泥里扒出個裂口的酒壇。壇腹有道舊傷，用糯米漿補過，裂紋里沁著深碧，像鄂山雨后的苔痕。他舀起渾濁的積水倒進去，水竟從裂縫滲出，在泥地上蜿蜒成一道微亮的鄂水。 昨夜我宿在坊里，聽見阿川在窯房哼小調。調子是鄂邑采茶謠，詞卻新填的：“泥巴團呀掌心轉，火燒三更月亮彎……”推門見他把新燒的茶壺排在窗前，壺鈕頂著月光，宛如一串未化的雪珠。遠處鄂山的輪廓在夜色里起伏，恍若千年未醒的臥龍。 晨霧又起時，老雷頭蹲在河邊淘泥。水波漾開，倒映著紫韻坊的青瓦，瓦上停著兩只灰鴿。他忽然說：“陶土離了鄂水就發僵。”我想起汪曾祺寫高郵灌區時那句“要水一聲喊，不要關閘板”，心下莞爾。這滿山陶器，原都是鄂水凝成的魂魄——窯火燒的是它的筋骨，匠人捏的是它的柔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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