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腿登京

日月交輝

作者：日月交輝美篇號43273918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 一九八五年的仲夏燠熱異常，蟬聲聒噪得如懸在空中的無數(shù)鋸子。瀏陽縣中和公社蒼坊村，耄耋之年的胡耀福老漢聽到遠在北京的胞弟——耀邦總書記臥病的消息，心便懸在了半空，那懸蕩的憂懼終于擊落了安穩(wěn)。再不行一步路，便難以安枕。 夜里油燈昏黃，他細心灌滿一小鐵桶家里自榨的茶油，那是土地上流出的清澄汗珠；又仔細包了五斤紅豆，瑩瑩紅色在紙里如沉睡了，粒粒都藏著弟弟童年的溫飽渴求。臨行前，他揣著村里開的一張揉皺的介紹信，紙輕若鴻毛又承托如山，將蒼坊大隊委員會的印跡悄然覆在衣袋深處，踏上了這條泥塵斑斑、卻通往國樞京華的窄路。 長沙火車站像個燒沸的鍋，人聲鼎沸，攢動如蟻群。耀福排了蜿蜒長龍，最終才捏住一張去北京的站票，汗衫早濕透。被人流裹夾著擠入過道，鐵皮野獸般震顫喘息的車廂內(nèi)更是無寸尺干凈方寸之地，汗臭和焦躁黏附每一寸呼吸，簡直是一只窒人的悶罐子。 人潮挨擠難立，胡老漢艱難地將油桶塞入某個座椅下幽影里，又掏出裝紅豆的布袋暫充為座。背依燙手的壁，坐下未幾，過道上南來北往的腳步便紛揚踏過他衣襟與褲腳，泥痕鞋印疊成了身上灰暗的圖章，臟污漸漸蓋過了他洗舊布衫的本色。 不堪其擾，耀福顫巍巍站起來，挪到廁所門前倚靠鐵門坐下，竟仿佛獲得了一塊小小的清靜之地。然而剛閉眼片刻，就被上廁所的旅客推搡，往復如被驚飛的鳥。無奈，他只得懸著無處放落的倦意，蹲守在穢濁的墻角，灰白頭顱深垂如岸邊一截枯木樁子，紅豆布袋貼在汗?jié)窈蟊成衔⑷醯睾粑?lt;/p> 忽然一道冰冷的目光掃過來，如芒在背——年輕的女乘務(wù)員已站在面前。“你，哪里人？去哪？證明呢？”她語氣繃直如鐵道鋼軌。 耀福伸出皴裂的手去摸索衣袋深處，幾乎慌亂地展開那被汗水揉皺的紙片。女乘務(wù)員匆匆一瞥，讀著，讀著……長沙的溽熱瞬間凝滯凍結(jié)了，她猛地抬頭失聲叫出來：“你是胡總書記的哥哥？” 話音落地，整個沙丁魚罐頭似的車廂頃刻掀動了漣漪。目光四面八方釘在這位一身塵垢的老農(nóng)身上，那些塵斑里竟浮動某種不滅的光澤，那張被歲月蝕刻的臉龐在黯淡中顯出清晰而熟悉的輪廓——簡直是將中南海里那份辛勞的身影挪來塵埃熏染了一番。人們?nèi)缤顺弊岄_，眼神由漠然驟然熱切了。 乘務(wù)員的臉驟然化開，笑意堆簇如初陽破云：“大爺，這來洗洗先！”她忽然牽住老漢的手——仿佛要將他從塵埃里用力拔起。“我給您安排臥鋪歇息！” 胡耀福眼角的紋路因驚慌而聚縮，“使不得，我一個種地人，哪睡得起臥鋪！”話音方落，許多手臂急切地舉了起來：五元、十元的票子爭先恐后如涌浪花拍岸。 “大爺，這臥鋪——您不消花半分銀子！”姑娘聲音里笑意盈盈，如撫平風浪的春風。老人一聽反而如受雷震，猛甩開那溫熱的手，身子向后傾去——“那可不興……不成！要是，他知道了……”語塞，惶惑堵住喉嚨口——是未落下的雷：那后文里是遠在京中弟弟那雙嚴肅清澈的眼，此刻分明在無聲審視著浮在車廂空中那份多余的人情溫度。 一九九二年秋氣初肅之時，胡耀福歸土離去了。靈前，蒼坊鄉(xiāng)親懸著那幅沾了泥土與淚水字跡的挽聯(lián)：“國中有典型，兩袖清風作赤子；天下無先例，一代皇兄是農(nóng)人。” 斯人雖遠，故事流轉(zhuǎn)人心。歲月激流淘盡了無數(shù)浮華，可有些沉甸甸的質(zhì)樸，卻如耀福叔布兜中那些被帶去京城的小小紅豆一樣——它們從故土的懷里滾落下來，在我們足邊無聲輕響。那些濺起細微聲響的塵土才是頂可靠的證明，它們比任何輝煌的冠冕更接近天空的原色；一個民族的江山基石，不在神壇巍座上的光芒，而恰是無數(shù)這般肩脊沉實卻纖塵無污、如同泥土般默行于人間的肩脊——所頂起而托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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