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光

海棠

作者：張文華 　　替妥尤單抗的微涼滲入血管時，窗外的銀杏已亭亭如蓋。作為長征醫院首位接受此藥的患者，這已是我第三次躺在這里，看琥珀色的藥液在輸液管中無聲流淌。 　　初診那日，眼球脹痛如塞炭火，視野里萬物重影，轉動滯澀如銹蝕的鐵鏈。湯醫生的指尖輕觸我浮腫的眼瞼，涼意似秋露。“甲狀腺眼病。”她的聲音輕緩，字字卻如叩玉般清晰。診室燈光下，鋼筆在她指間流淌出細密的字跡，那些彎折的筆畫，成了我惶惑求醫路的起點。我記下了她的名字：內分泌專家、醫學博士.主任醫師、教授—湯瑋。 　　其后數日，揣著她的診斷書輾轉滬上。“我怎會得這病？怎能得這病？不會的！不會的！”某院專家診室軒敞氣派，教授目光如鷹隼掠過檢查單：“眼球突出度超標，穩定期手術，曲安奈德球后注射……”冰冷的術語砸得人脊背生寒；另一處診室飄蕩著消毒水與香水混合的氣息，年輕醫生指尖在平板上快速滑動：“試試激素沖擊？”屏幕上密布的副作用條款令人指尖冰涼。某知名醫院診療室：“眼眶放療…”“雅美羅消腫… 　　重返長征醫院時，已是人間四月，繁花似錦，銀杏新綠如洗。我眼底卻黯淡無光。罷了，16/10萬的機率，再奔波也改變不了結局。 重回她診室那日，她微笑著認出了我。聽我說明來意、接受方案；她俯首書寫病歷，無名指上淺淡的戒痕在燈下若隱若現。 “替妥尤單抗，生物制劑。”筆尖在紙上頓出篤實的墨點，“新藥如新茶，需慢品。”她細細拆解藥理，說IGF-1受體抑制劑是精密的鑰匙，道藥物代謝如銀杏葉飄落自有其時。那些曾令人眩暈的術語，在她娓娓道來間化作可觸的意象。 　　接下來，我將在湯醫生的帶領下，拿起替妥尤單抗這個生物武器與病魔作一場為期24周的戰斗！ 　　首針用藥前日，湯醫生慎重的把我帶到主任辦公室會診。科室石主任立于燈下，我的影像片打開電腦之上，如一張張命運底牌。“長征首例，務必周全。”湯醫生指尖輕點片子上糾纏的視神經，聲線沉靜如弦：“左眼20.33，右眼19.55，雙眼活動受限、復視，符合用藥指征。”石主任注視著我，他的眼睛像未經打磨的黑曜石，帶著一種穿透性的專注，仿佛能越過皮肉直視病灶：“眶壓值臨界，但符合用藥指征。長征的五官科專家也簽下了會診單，“純音聽力檢查符合用藥指征”，多學科的聲音在空氣里交織成網，最終收束于湯醫生筆尖——那紙依據治療方案開出的處方，替妥尤單抗NO1 500mgX1。 當晚激動忐忑的我寫下了：《診療筆記一》左眼的氣球不斷充氣右眼的金魚卡在毛玻璃的轉角處——斜視度數：20Δ瞳孔里的鎖芯生銹了每次向上看都像拉動生銹的起重機 替妥尤單抗是支黃金箭標價：二十萬枚月亮我砸碎晶亮的儲錢罐等待一場藥劑的洗禮…… 　　病房里，護士為我輸液準備，許是實習生，第一針總尋不準位置。背門而坐的我，與她的手同樣緊張。“我來按！”身后傳來一陣溫暖細膩的觸感，一只手托穩我的胳膊，另一只按住了拔出針頭的棉簽,是湯醫生。“眼鏡戴上!”她溫和卻不容置疑的聲音響起，“我見你時，必須戴著。”目光掃過，溫柔中帶著一絲嚴厲。 《診療筆記》二5.7℃替妥尤伸了個舒適的懶腰這個溫度適宜瞄靶 藥箱打開 銀光閃爍冰開始融化 針管汲滿陽光 一滴，一滴數著心跳 棉簽擦過皮膚希望在針尖游走 每分鐘38滴的速度讓春天悄悄發了芽 　　三周過，一針藥效初顯，紅腫悄然消退，突眼之困似乎松動了一絲縫隙，我的心底漾起微瀾。 　　“沒有萬能藥。治療癥狀的同時，更要用心呵護——無碘飲食、護目鏡、避強光、防藍光、拒二手煙……調整好心態。”她頓了頓，“你的糖化血糖臨界，這藥對血糖敏感，務必控糖，還有……”目光落在我床頭柜的零食上。我慌忙將它們推進抽屜，身后傳來她溫和的叮囑：“體重也需留意……”須臾，護士為我戴上了動態血糖檢測儀。 　　二針藥液盡，主任辦公室。 湯醫生俯身開啟電腦，鏡片后的目光沉靜如潭。白大褂領口別著一枚銀杏葉胸針，四十歲的面容素凈似未染塵的箋紙，唯有鏡架邊沿細微的壓痕，刻著經年伏案的印記。“歡迎入組”四字從她口中吐出，尋常如談論天氣冷暖。我知道長征醫院正在做“替妥尤單抗治療對甲狀腺相關眼病患者的治療療效及安全性評價”，的課題研究，正進行患者招募，越來越多的患者正在享受福利與治療，我有幸成為其一。 　　屏幕上是我波動的血糖曲線，她神情凝肅。“替妥尤單抗對血糖敏感，莫辜負手背的針孔。”她的指尖拂過我的皮膚，輕柔如蝶觸新蕊。“突眼度降了，眼球活動受限略有改善。”她指著報告上的數據，抬眼看向摘下護目鏡的我：“右眼小魚上浮1毫米——眼鏡戴上！”聲音里含著極淡的欣悅與不容置疑的嚴切。我驚異于這微末變化竟被她精準捕捉——原來真正的醫術，不在顯微鏡的景深，而在醫者瞳仁深處不熄的星火。 　　第七周第三次入院時間如期而至，檢查間隙，我悄然溜出病房。 　　電梯門開，我進入，湯醫生纖細的身影在內。“真巧，你這是要出去？”鏡片后的目光敏銳地落在我手中的水果上：“留心血糖。”輕語如微風拂過，電梯停，白大褂衣角已隱入閉合的門隙。那一瞬，我忽然徹悟：真正的良醫，不在四壁懸掛的錦旗，而在電梯門將合未合之際，仍不忘飄出的那句叮嚀。 　　滬上六月，梅雨纏綿，天色如暮漫入窗欞。我凝視病房走廊墻上那幅內分泌圖譜，“甲狀腺眼病診療規范”的標題之下，我仿佛看見那枚銀杏胸針迸出星芒，光斑灼灼。這抹微光自她姓氏里生長，十八載寒暑不熄，終在某個濕漉漉的夏日，照亮了某個迷途病人歸家的路。 《診療筆記三》 卡尺的冰涼觸感貼上眉弓金屬的圓弧丈量著眼眶與星空的間距 "11.5毫米——"小吳醫生的宣告懸在半空突眼的指針卡在最小數值 李拓醫生大聲喊出：“復量”然卡尺像停擺的鐘視網膜上映出藥液結晶的星空 雙手覆上淺平的眼窩孵化，銹蝕的瞳仁射手狀，瞄準讓眼前片刻清明 　　三針藥盡，我，靜候那抹光…… 出院前，我沒有再見到湯醫生，有人說：“湯醫生執行任務去了”。我這才想起，她，還是一名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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