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節

沁園春

我不知道哪一天是父親節，也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有父親節了。很久很久了，半個多世紀都過去了，我還是不知道哪一天是父親節，以后，永遠也不愿意知道有父親節。 起先，也許沒有父親節。 父親是個商人，經過三大改造，公私合營到國有企業、并持有股份的商業職工。我記事兒起，父親就是供銷社代銷點的售貨員。這個代銷點是整個供銷社最艱苦的地方，整個代銷點就父親一個人。上班前，父親將營業廳的土地面撣上水，地面掃的沒有一粒砂土。然后，所有的柜臺擦的干干凈凈，將貨物擺放的整整齊齊。 開門后，便涌進一群人，他們并不是買東西的，而是在這里閑聊。這個代銷點是村子里最熱鬧的地方。大人們在這里閑聊東家長西家短，孩子們在這里買些糖果零食解饞。我到這里則是從父母那套些零花錢，買點稀罕的，聽人們閑聊，聽一些新鮮事兒。站了一天柜臺的父親，吃過晚飯后，還繼續留在店里值夜班，打更。 到了冬天，營業室的最中間多了一個大火爐，父親也多了一件事—生爐子。這時候來代銷點的人更多了，比起閑聊，這兒更吸引他們的是暖和和的大火爐。而孩子們也都從家里偷來了土豆，地瓜，切成片兒，在爐蓋上烤。除了土豆和地瓜，他們有的也帶些玉米粒和豆粒。那個年代有什么呀，這些從家里偷出來的零食，成了我們那個年代的孩子心中難得的美味。 要關店的前后，我特別愛到店里去，因為那個時候，父親總是在爐子底下，快燃盡的爐灰內埋上土豆和地瓜等我們。我們一去就撥開爐灰，也顧不得燙，就急著把那香噴噴的吞下肚，我們談天說地，海闊天空的聊著，其實，一個字都不認識的父親就那幾個故事，反復的講，我坐在父親的腿上，父親的腳在地上顛呀顛，我在父親的腿上也顛呀顛的，那種感覺真好，其樂融融的。 　　偶爾，父親也要回家住一宿。每次回家里住，我和妹妹總是爭著要挨著父親睡覺，目的是想偷父親兜里的錢。為這我和妹妹吵了起來，面紅耳赤不可開交。父親問明緣由，將兜里僅有的五毛錢分給了我倆。告誡我們，偷不好，想要和大人說，打架更不好。結果，我和妹妹每人得了兩毛五分。咳，我和妹妹真應了這個數字，都是十足的二百五！ 我們這個小山村，離公社有十多里的路，離城里就更遠了。除了代銷點可以買到東西外，村子里再也沒有貿易市場，也沒有可以買東西的地方了。吃點新鮮的蔬菜水果，就得靠自家的園子里種，自家園子里沒有的，就要等鄰里家送點。可憐我們家的小菜園子，就那么幾種單調蔬菜，只能盼著父親進貨時捎上一些。 有一次，父親去總店進貨，臨走時，父親答應我，說要給我帶黃瓜。我到村口等父親回來，望了一遍又一遍，也不見父親車馬的影子。后來，我就跑到代銷點的門口等。再后來，就坐在我家門口等。這樣一直等到天黑了，媽媽叫我進屋，我還是舍不得離開那門口。父親終于回來了，什么都沒有買，什么都沒有帶回來……怎么會什么都沒買呀？我故意假裝若無其事的樣子，轉身到了沒人的的地方，眼眶里浸滿了淚，忍了半天還是沒忍住……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后來，父親到供銷社的醬油廠做醬油。我想一定是供銷社來了新人，年輕人有漂亮的容顏，會聚更多的人來買東西，將老了的父親換掉了。可是，我還是想到父親的班上。父親說，熱，很熱。我不信就偷偷地去了。那高溫室真是一個熱，熱的讓你透不過氣來。這里沒有燒好的土豆，也沒有烤好的地瓜等著我。室內到處都彌漫著發酵的霉味。醬油廠地的中間有一個大地窖，用水桶一桶一桶的向上面提醬油，就像村子里那眼水井，一桶一桶的向上提水那樣。我總是認為井里的水永遠也提不干，地窖里的醬油就永遠提不干。 有一次我放學，看父親推著車在賣香水梨，我想一定是地窖里的醬油提干了，父親又開始賣貨了。那梨的味道真是誘人啊，比起高溫室霉的味道好多了，我不由自主的湊了過去。父親看見我，從兜里摸了兩毛錢，給我買了兩毛錢的梨。不料，這事兒被一同放學的壞同學看見了，時不時的取笑我說"爸有錢再給兩毛"。這句話弄得我很沒有面子。我真想找我的四個哥嚇一嚇他們。 再后來，我看見父親的脖子上掛著個大牌子——壞分子。就在街里最熱鬧的地方，我遠遠看見了。快走，躲開那地方！我低著頭快步的向家的方向跑。可是，我躲開了那個熱鬧的地方，躲不開印在我腦子里的場景。那圍著一群看熱鬧的人，那吵雜的聲音，那如同追打過街老鼠似的眼神，像影子一樣追著我，躲不掉啊。我使勁的閉上眼睛，是不想讓淚水掉下來。可是，淚水還是從眼縫往外鉆，我的眼皮兒怎么堵，也堵不住。真的，我沒哭……我就是不想看這樣的世界，我堵住耳朵，搖晃著頭，那聲音，那場景，也揮之不掉啊。 我父親怎么了?不是供銷社來了新人，我父親才去做醬油，不是地窖里的醬油提干了，我父親才推著水果車賣水果。不是水果賣沒了，我父親才挨批斗，而是一個運動接著一個運動，不停地在搞運動。 我父親怎么了?七歲死了娘，跟著爺爺去流浪。八歲給人家放豬；在剛剛拉下的豬屎里暖暖凍僵的腳。小弟弟無人照看送人，渺無音信；小妹妹無力撫養，賣給人家做童養媳，慘死他家。父親也是貧苦出身，真正的貧農！ 我父親怎么了？不就是在偽滿時期，被抓去當了十幾天偽警察，后來好不容易逃出了魔窟。為了躲避追殺，在拜把子的大哥幫助下，逃到了熱河，靠著自己超常的記憶和靈活的頭腦，跟著大哥學生意，最后，成為了做買賣的商人。這段歷史，怎么就成了抹不掉的歷史問題，怎么就成了有歷史污點的人！ 　　我父親怎么了？兢兢業業的經營著小店，大字不識，小店生意紅紅火火。那賬目不是上面派人核查過了嗎？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又不缺斤短兩的，怎么就可能有貪污?證據在哪兒啊？岳飛是以"莫須有"的罪處死。我父親是以"有可能"的罪被抓起來！整個供銷社都是根紅苗壯的，沒有問題也必須揪出來一個啊！ 父親被判了刑，大街小巷貼滿了布告。哥哥一夜之間走遍大街小巷，扯掉所有的布告。可是，哥哥扯掉的只是那張紙，扯不掉父親的牢獄之災；扯不掉我們兄妹淪落為狗崽子；扯不掉擋在我家前面艱難的路障；也扯不掉世俗的冷眼白眼。 那些年，我不想走出家門。哥哥們為了能方便照顧我們這個破碎的家，為了躲人耳目，我們搬家了。可是，我還是不想走出家門。我怕人問我是誰家的孩子，我怕人問父親在哪兒，我怕人問家在什么山溝里住。我怕身前身后人的指指點點，我怕吐沫星子將我們淹死啊。 　　那些年，我不想和別的孩子玩。我怕嘲笑、譏諷，我怕臟水潑到我身上，我怕泥土揚到我的臉上，我怕一群孩子圍著我戲弄，罵我、打我、斗我。 那些年，我不想上學了。我怕上課的鈴聲，我怕老師和同學的眼神；我怕下課的鈴聲，我怕和同學們在一起追逐嬉戲;我怕和同學一起結伴上下學，尤其我最怕填寫各類的學生登記表，特別是家庭關系一覽表，我不知道怎樣填寫呀…… 那些年，我怕和別人說話。我怕聽見誰的衣服好看，我怕聽見誰家吃了什么飯，我怕聽見誰家的七姑八舅，我怕日出日落，我怕草長花謝，我怕刮風下雨。 那些年，我怕，我怕…… 那些年，我盼哥哥回來，我想和他們一起玩；可我又怕哥哥回來，家里沒糧了，給哥哥吃什么。 那些年，我盼著過年，不僅僅是能吃頓餃子，而是我又能長了一歲。自以為長一歲，可以為媽媽和哥哥分擔些什么。可是，我能分擔什么？我是能掙來一粒米，還是能掙來一寸布？我真是個拖累媽媽和哥哥的多余人。 那些年，我恨有這樣的父親，我恨自己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我恨自己是個罪犯的女兒。我不想讓那個老頭兒給我當父親。 　　再后來，父親平反了，被提前釋放了。僅僅三年多的光景，父親背駝了，眼睛也沒有先前的光澤了，一步一步的踱著細碎的步子，這哪里還是我的父親啊，那個頭腦靈活，精明能干的父親呢？在我面前的就是一個十足的老人了，我忍不住摟住父親的脖子，父親摸了摸我的頭，將我散亂在前額頭發，掖到了耳后，對我笑著說，沒事的。我知道那笑的背后，藏了多少辛酸。沒有幾年，父親就離開了我們…… 家庭是不能選擇的，出身也是不能選擇的。我出生在這樣的家庭，跟父親有這樣的經歷，也許是前世注定吧。都說，女兒前世是父親的情人，也許前世我得到太多了，父親太多都給予了我，太優越了。今世必須讓我經歷這些，以續前緣。而我父親這輩子受了多少委屈，受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刑，受了多少誣陷，挨過多少的打，只有他自己知道。我所經受那些，又算了什么？ 　　爸，對不起…… 父親在時，我們陽光，我們燦爛。那時，我不知道父親節，我既沒有為父親獻上一句祝福，也沒為父親送上一份禮物。 父親不在了，我們也陽光，我們也燦爛。這時，我又能為父親做什么啊？我想念坐在父親腿上，父親在不停的抖腿的感覺；我想念摟著父親的脖子，貼在父親背上的感覺；我想念坐在門口，等父親回來的感覺。我愿意從黃昏等到黎明，從黎明等到黃昏；我愿意從冬夏等到春秋；從春秋等到冬夏，我等我父親回來，等到地老天荒…… 　　爸，回來吧，我在鮮花盛開的地方等你，還是五十年前您的女兒，迎接您的還是那陽光燦爛的笑臉。 要不，我就唱支歌吧，就唱那首父親知道的《東方紅》，父親反復學唱，上面還是說，總沒唱在調上，對偉大領袖不忠。說真的，父親唱歌真是不好聽；要不，我也在熱的爐灰埋好土豆，烤熟了等父親來吃 ; 要不，我買，我不買香水梨，梨不好，是分離的意思。我買蘋果，父親吃吧，吃了就會平平安安了。爸，您聽見了嗎？ 多少年以后，我知道有了父親節。可是，要這個父親節干什么？這個日子讓我無法面對，我不想知道這個父親節，我更不想要父親節！ 愿我的父親在天國平安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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