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頌】作者：曾新群

曾新群

【父親頌】 作者：曾新群 雪峰南麓，資水西流，有村曰新化龍王池，僻處崇山之隅。此乃吾父呱呱墜地之所，魂夢縈繞之鄉也。父之檔案，寥寥數紙，然其間墨跡，盡是八十三載春秋之縮影，三萬五千日晨昏之寫照。父乃此山之子，生于斯，長于斯，終老于斯，即使五十八載工作時光，也未曾越山門半步，唯與層巒疊嶂、云霧繚繞為伴。 憶昔年，家徒四壁，炊煙難續。父方垂髫，便隨祖母，沿街乞食，嘗盡人間冷暖，淚落無聲。及至八九歲，復隨二伯，入煤窯挑煤，稚嫩雙肩，負山岳之重，魚簍微弱，難載生計之艱。赤足行于崎嶇，一日十數里，肩磨血痂，足綻水泡，默然無聲，唯聞足下石礫之響，與二伯喘息之聲相和。每送薪畢，得銅錢一枚，父視若珍寶，悉數奉于祖母，未嘗妄擲分毫。久之，祖母亦憐其苦，賜銅錢一枚為私，父則攢之，積少成多。偶遇貴胄子弟，啖香噴豆腐干，心向往之，終以積攢之銅錢易之，非為己食，乃疾歸奉祖母。娘兒倆推讓再三，終共啖此口腹之歡，此情此景，山風過耳，猶帶慈母淚痕，稚子心酸。 土改分田，二伯辭礦歸耕。父則隨時代之潮，投身工業建設，初至新化錫礦山，后調常寧水口山，掘銻采鉛，揮汗如雨。此五十八載，山為界，礦為家，未嘗他顧。山之性，鑄父之魂：淳樸若松柏，經霜愈翠；憨厚似頑石，任勞任怨；穩重如深潭，波瀾不驚；知足類幽蘭，自開自落。少言寡語，乃山風過隙，不疾不徐；吃苦耐勞，乃山石受礪，棱角愈顯；工作踏實，乃山路蜿蜒，步步堅實；無私奉獻，乃山泉涌流，潤物無聲。 父之于二伯，乃孝子，亦為知己。二伯家生活困難，父則節衣縮食，暗存私房，定期接濟，雖自家亦不寬裕。井下包子票積攢，于三年困難之際，屢解二伯燃眉之急，恰逢斷炊之時，情誼之深，感天動地。二伯提及，每每老淚縱橫。此恩此義，非同尋常，乃山里人重情重義之真證也。職守井下，父一絲不茍，風雨無阻，雷打不動。自入職至退休，未嘗因病因事缺勤半日，遲到早退更無其蹤。憶一九六九年，送兄長返鄉插隊，數日離崗，亦借同事撥班換班，終保全年出滿勤之紀錄，其敬業之態，山岳可鑒。搬運、翻砂、司泵，屢換崗，皆欣然從命，無半語怨言。 尤記司泵之時，康家溪汛，農田成澤國，排水站成孤島。早班師傅電話勸父勿來，父知站中無糧，連班恐餒，然念及職責，豈容擅離職守？遂備干糧，扎筏而渡，換回早班師傅。獨守孤島，連班一周，直至洪水退盡。其時工資微薄，行八級之制，近三十年，仍為四級，晚輩者已超其上。母每勸其陳情，父則憨笑：“吾家雙職工，勝于半邊戶遠矣，級位當讓。”直至一九七九年全國普調，方升一級。母為公安，因工作常不歸家，父則里里外外，兼作爹娘，縫補漿洗，炊爨育兒，未聞半句怨語，其擔當之責，重于千鈞。 父廚藝精湛，尤擅家鄉風味。臘腸牛肚、筍粑鴨粑、雪花丸子，凡嘗者，無不稱絕。外甥女歸，必索鴨粑，父即病在身，亦樂為之。及至耄耋，吾輩周末歸省，父仍親操庖廚，飯菜上桌后，必曰：“爾等先食，吾倦欲憩。”獨坐小板凳，靜觀吾輩食飽飯足，任憑相勸，不肯同席啖一口熱羹，待吾輩散去，始掃殘羹冷炙，聊以充腹。此情此景，無聲之愛，重于泰山，深于淵谷，非言語所能盡述也。 父一生，未嘗向吾輩提半點要求。去年元日，聚于妹之家。春后，送外甥女赴長沙求學，父堅持同行相送。站前偶語，如平地驚雷：“吾生平從未坐過火車。”吾輩聞之，驚愕、感佩、慨嘆，百感交集。正擬于二〇〇八年，安排父母雙親乘火車或飛機，赴京觀奧運會，以償其愿，然父竟遽然長逝。未出山門，未坐火車，此憾成千古，此情難彌補，如山間迷霧，永難散去。坐火車，乃父埋藏心底之夙愿。數十載光陰，為工作，為吾輩，為家國，屢棄出山之機，屢失乘輿之緣。山高路遠，父之心愿，如孤月懸于峰頂，可望而不可及。 嗟乎！父之愛，深似資水，廣若雪峰。雖已駕鶴西去，其精神長存，其德澤綿延。吾輩當銘記于心，傳承于行，以報深恩。若有來世，愿復為子，助父圓此乘火車之小小心愿，盡人子之孝道。叩問上蒼，可賜吾彌補之機否？魂兮歸來，此山此水，永伴吾父之靈。風煙俱靜，唯余思念，繞山不絕。 創作于2007年11月26日深夜重修于2025年6月15日父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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