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邑紫韻千年文化隨想

鄂邑紫韻坊

“鄂”字，在銅綠山出土的青銅鼎上，我曾見過它古老的樣子：粗重的筆畫，仿佛深深刻進金屬深處，隱隱帶著些執拗與倔強。 鄂地水多，水網密布，千湖散落如碎鏡。百姓日日與水纏斗，與水和解，竟也磨出幾分水樣的性情來——表面溫和，內里卻藏著幾分剛韌。記得有一年江夏漲水，堤岸眼看就要崩潰，村人紛紛將家中門板、甚至剛打好的棺材拖去堵那缺口。 洪水退去，那些浸得發脹的門板、棺木又各自歸家，曬干后照樣使用，無人多言，仿佛不過是尋常農事罷了。鄂人面對災禍，向來默然以對，恰如他們向來亦默然承受生活本身。 古鄂國雖早消融于歷史煙塵，但此地人卻總能在日常瑣碎中摸到些青銅時代的余溫。楚人好巫鬼，也重飲食，宮廷樂聲早已消散，倒是尋常百姓家灶臺之上，仍飄著三千年未曾斷絕的香氣。此地魚多，武昌魚尤其出名。 記得漢陽門碼頭邊，常有一位老婦，支起小攤，專做魚羹。只見她將鮮魚剔骨取肉，細細剁茸，以蛋清徐徐攪打，再入滾水氽成玉色小丸，最后匯入熬得乳白的濃湯中，撒上姜絲蔥花。魚羹入口，滑嫩異常，鮮香如江水在舌面舒展彌漫，姜絲浮沉，恰如春江微瀾。 春秋戰國之時，禮崩樂壞，楚地卻獨獨保住了幾分古風雅韻。曾侯乙墓中那些編鐘，沉睡千年后依然能敲出清越之音，這聲音繞梁不絕，似乎并非僅存于鐘磬之間。 黃鶴樓下，我見過一位老者，夕陽中，他獨自對著浩蕩江流，用蒼老的喉嚨哼唱一曲《楚辭》，調子早已模糊不清，然而那聲腔的起伏頓挫，竟意外地暗合了編鐘遺落的節奏。古樂雖杳，但楚人血脈里那點不合時宜的執拗清音，卻始終未曾消散。 鄂地的堅韌，亦如江邊磐石。三國時，孫權在武昌筑城稱帝，憑長江天塹，虎視中原。此地成了江南屏障，烽火連綿，城墻上的石頭被風雨兵戈磨得光滑如鏡，然而石縫深處，卻還頑強地生長著幾莖野草。 在古戰場遺址旁，我曾見過一位老石匠，他佝僂著腰，用鏨子一下下敲擊著粗礪的麻石，鑿痕深深，宛如犁溝。他告訴我說，祖輩便在此鑿石營生，石頭堅硬，石匠便要比石頭更硬些。 他手中鏨子叮當作響，竟似與江濤應和——這聲響，是石頭與鋼鐵的較量，是人與命運的持久角力，更是無數鄂人骨子里無法折斷的脊梁發出的回聲。 鄂字刻在鼎上，也刻在人心深處。江水湯湯，流過千年；城池屢毀，鄂地百姓卻在殘磚斷瓦之上，又默默壘起新的家園。這江流、這土地、這煙火氣里熬煮出的魚羹，連同那石匠手中不歇的叮當之聲……皆無聲訴說著一種生存的韌性——原來所謂鄂文化，便是這樣：青銅的冷光已然融進日常煙火，古編鐘的莊嚴化作市井歌謠，連沉重的歷史，也終被熬煮成一碗溫潤入喉的魚羹湯水。 這碗湯喝下去，三千年冷暖，便都化作胸腹間一點實實在在的溫熱了。鄂字入喉，原來是一種滋味——它比青銅的銘文更暖，比江濤更綿長。 遺留在古鄂大地上的人們，默默地傳承著千年鄂邑文化，特別是古鄂紫陶文化。考古發現，鄉寧在7000年前的新石器時代已能生產陶器。近年來在鄉寧縣張馬寬井村八條埝發現的古燒窯及大量的陶片陶器，經專家考證，應該在仰韶文化時期和春秋戰國時段，這一帶就有制陶業的存在。中間橫跨兩三千年，在當時存在的價值相當大，當時的陸地交通是茶馬古道，主要銷售渠道通過黃河水運至陜西、河南、山東一帶。鄉寧制陶業可謂歷史悠久，源遠流長。 清朝末年，民國初期，鄉寧就有數十家制陶作坊。西坡的老窯頭、尉莊的辛家凹、光華的佛爾崖、下善的余泉、吉家原的牛皮嶺，關王廟的梵王寺、下化有一村子緊靠黃河岸邊叫碗窩，唐宋時就因制碗出名而得村名。解放后，這些企業大部分收歸大集體二輕所有，為當地及周邊區域社會經濟發展做出了應有的貢獻！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鄉寧紫砂產品暢銷國內21個省、市、自治區，還遠銷東南亞，故有中國“北方紫陶之鄉”的稱號，與南方“宜興紫陶”齊名。鄉寧紫砂礦資源儲量豐富，內涵各種制陶所需的礦物質元素，是制作陶瓷產品的最佳材料，歷史上都有用紫砂做茶具、花盆、工藝品的傳統。其中以茶具為最佳，造型古樸，形態端莊，文雅別致，各成風格。 鄉寧人做紫砂，像種莊稼。取泥如犁地，揉土似和面，捏形若塑饃。窯火一燒，便是秋收。紫砂壺從窯里出來時，還帶著火氣，摸上去燙手，鄉寧人卻笑：“這壺有脾氣哩。” 張馬村八條埝嶺的溝壑里，六千五百年前的陶片半埋在黃土中。拾起一塊，指腹摩挲過先民的指紋——仰韶時期的紅陶殘片，邊緣已磨得圓潤，裂縫里嵌著秦漢的塵埃。周、漢、隋、唐、宋、明、清，各朝窯址星羅棋布，碎瓷片在陽光下泛著青白的光，俯拾皆是。鄉寧的泥土里，藏著一部無字的陶史。 紫砂的命途，總在絕處逢生。1974年冬，省里輕工會戰，鄉寧領了制作工藝品的差事。緣由說來荒誕：戰后清點日軍掠奪物，翻出幾把紅砂壺，戰犯供認掠自鄉寧西坡老夭頭村。縣里捧著這燙手山芋犯了難，西坡陶瓷廠的老窯工吳懷成被推出來試制紫砂壺。注漿成型的壺坯晾在架子上，清水一灌，淅淅瀝瀝漏個精光。滿窯的壺，竟無一把能存住水。 王致明便是這時踏上赴宜興的路。正月初七，寒風割面，他領著幾名工人立在宜興紫砂廠大門外。門房老漢擺手：“技術保密，外人不讓進。”一連五日吃閉門羹，王致明蹲在碼頭看貨船卸礦料，忽地起身挽起褲腿：“兄弟，我幫你們卸，分文不取。”一筐筐紫砂原礦壓彎了他的脊梁，汗水滴進船艙。卸完貨，他混進廠區，日日守在生產科長下班路上。科長蹬自行車繞道，他便追到家屬院，搶過蜂窩煤搬上樓，抄起掃帚掃院子。半月后，科長嘆道：“進來吧，山西人都是倔驢托生的么！” 六個月學成歸晉，王致明身后跟著三位江南匠人。談干儒——浙江長興的紫砂圣手，竟舉家遷到這呂梁山坳。窯工們圍著談師傅看魔術：一坨紫泥在轉盤上翩躚，如春蠶吐絲，漸漸化作亭亭玉立的壺身。注漿改手工，漏水的痼疾竟迎刃而解。1977年紫砂廠遷往縣城，二百零八名工人擠滿作坊。李秋萍手制的腰線花盆東渡日本時，海關免檢通行——整箱不拆，紅棕釉色在異國櫥窗里流淌著黃河泥土的光澤。 鼎盛時，紫砂壺與花盆遠銷二十一省。北京中山公園辦展銷會，天未亮便排起長龍。新華社電文稱：“華北山西省鄉寧縣在八年之內，發展成為僅次于江蘇宜興的中國主要紫砂陶器生產地。”隧道窯吞吐泥坯，晝夜不息。紫砂二廠專燒地磚，麻石路面鋪滿紫紅，雨天踩上去不滑不膩，倒映著千門萬戶的燈火。 紫砂壺最解茶意。鄉寧礦脈里伏著二十億噸紫砂泥，經江南陶研所驗看，說是“粉砂質黏土巖”，鄉親們只道：“這土有靈性。”雙氣孔結構如壺的肺腑，茶水浸潤，吐納呼吸。茶香鎖在壺中，隔夜不餿；茶油沁入胎骨，日子久了，壺面養出玉色包漿，溫潤如握月光。 老匠人制壺如修行。取泥先晾曬三月，任風吹日曬褪盡火氣。過篩如羅面，細粉簌簌落下，堆成朱紅小山。陳腐經年，泥團在陰涼處酣睡，醒來時已帶黏性。吳志文伏在泥凳前，木搭子敲打泥片，噗噗聲里藏著韻律。陰干需避風，燒窯看火色——從礦土到茶壺，八十道工序環環相扣，少一步便不成器。他十四歲隨談干儒學藝，如今掌心的繭比壺壁還厚。某日偶得一塊石黃泥，摶成西施壺，泡上大葉苦茶。頭道水注入，壺身竟滲出細密水珠，如美人汗潤。 茶館里常見這般景象：喝茶的老先生捧出包漿渾厚的舊壺，得意道：“千年鄂邑，紫韻悠長！”壺底鈐印早磨平了，茶湯卻越發醇厚。相傳清朝鄉寧王氏贈紅砂壺予太平商人，商人轉贈鄭板橋。板橋把玩三日，提筆寫下“尋常金鎖泥砂料，自然云錦奪天工”。這副對聯貼在鄂邑紫韻坊門柱上，映得滿窯紫砂熠熠生輝。 窯火也有黯淡時。九十年代潮州磚每塊賣一毛四，鄉寧磚成本卻要一毛五。紫砂總廠廠長王樹生咬碎牙往肚里咽，撤了流水線，聚起二百匠人專攻茶器。泥凳列成長陣，刻刀游走如龍，松段壺、松鼠葡萄茶具在福建展銷會上捧回銅獎。煤炭產業的陰影終究吞沒陶坊。2008年隧道窯熄火，最后一批花盆尚未出窯，在黑暗中漸漸冷卻。 如今紫砂陶小鎮在鄂河畔破土，揉泥聲再響，如大地心跳。金木水火土五區環抱，大師工作室的窗下，野菊與紫砂殘片共生。某日我見老師傅教徒弟調泥，少年抱怨：“比例太難！”老師傅取壺斟茶：“你看這壺，三分紅泥七分紫，好比熬粥，水火相濟才出滋味。”茶湯傾入杯中的弧線，恰似窯火在歲月里勾出的金邊。 作坊外，老農蹲著抽旱煙，腳邊堆著新挖的紫砂礦。問他可賣？老漢搖頭：“給孫子留的。”他捧出粗陶罐，抓把老蔭茶丟進去，沸水一沖，白汽裹著茶香漫開。罐體粗糲，茶水入喉卻回甘綿長。茶渣積成厚垢的罐底，隱約可見刀刻的“鄂邑紫韻”底款——原是被日軍掠走的那把紅砂壺的胞弟。 暮色浸染窯廠，最后一窯正在降溫。開窯時，壺口逸出輕煙，似在低語。燒窟師傅取出一把仿古壺，壺蓋與壺身相碰，清越如編鐘余響。七千年前，先民在陶罐盛滿粟米；七千年后，鄉寧人在紫砂壺里注茶。窯火明滅，茶煙升騰，黃土高原的風掠過壺嘴，吹出一曲無聲的陶塤。 泥與火的故事終將化為案頭一盞溫潤。紫砂壺里沉浮的不只是茶葉，還有漫山遍野的礦脈，窯工脊背的汗滴，以及那些比陶土更堅韌的魂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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