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承包后的麥收記憶

溫培凱

一九八二年底，土地承包到戶時，我正從部隊請假探家，見證了農村人最高興的時刻。各家各戶承包土地，交完公糧，剩下的糧食全歸自己。這消息一傳開，大家伙兒都樂壞了。記得父親從大隊領回那張蓋著紅印章的承包合同時，手是抖的，眼睛里閃著光。我們家四戶湊一塊兒：父母親與弟弟三口，大哥五口，二哥四口，我家只有妻子當民辦教師一口，一共十三口人，分了三十二畝五分地，從此就成了我們家的命根子。第一年種麥子，父親幾乎天天往地里跑，像是看守著什么珍寶。 芒種前后，麥子一天一個樣地黃起來。清晨的露珠還掛在麥穗上，父親就帶著全家人下地了。那時候沒有收割機，種了二十多畝地的麥子全靠七把鐮刀。天剛蒙蒙亮，麥田里就響起了“唰唰”的割麥聲。父親的腰彎成了一張弓，鐮刀在他手里變成了樂器，每一鐮下去都帶著節奏。哥哥們在后面捆麥個兒，動作麻利得像是在跳舞。正午的太陽毒的很，麥芒扎得胳膊生疼，汗水流進眼睛里，火辣辣的。我割一會兒就得直起腰來歇歇，父親卻從不喊累。他只是會在歇晌時，蹲靠在樹底下打個盹，瞇起眼睛看那一地金黃的麥個子，臉上的皺紋里都藏著笑。 最怕的是變天。記得有一年，從部隊回來休假，正趕上在家收麥子，剛剛割倒一半，西北天邊突然涌上來一片烏云。父親的臉一下子變了顏色，扔下鐮刀就往家里跑。全家人手忙腳亂地把攤曬在打麥場的麥子堆起來時，父親渾身濕透地站在雨里，看著堆成小山的麥個子，竟像孩子似的笑了。打麥場最熱鬧的時候，新麥的香氣彌漫整個打麥場，引來成群的麻雀。父親牽著大黃牛，拉著石碾一圈一圈地軋麥。麥粒從麥穗里蹦出來，在陽光下閃著金色的光。揚場是最累的活，父親站在上風頭，一木锨一木锨地把混著麥殼的麥粒揚向空中，風把麥殼吹走，麥粒向雨點一樣落下來，發出沙沙的響聲。 分田到戶的第一年，我們家就有了余糧。交完公糧那天，父親特意稱了稱剩下的麥子，比往年多出一千多斤。晚飯時，母親蒸了一鍋白面饅頭，父親破例喝了二兩白酒，話比平時多了不少。他說等明年再攢點錢，就給家里買輛膠皮拉車，到時候拉麥子就不用借別人家的了。 如今，聯合收割機開進地里，半小時就能收完幾畝麥子。父親早已不在了，那幾畝地也流轉給了種糧大戶。可每到麥收季節我總會想起父親彎腰割麥子的背影，想起那一場搶雨的慌亂，想起打麥場上新麥的香氣。那些記憶，就像一粒一粒飽滿的麥子，永遠儲存在我生命的糧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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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培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