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壁鐘的指針在午夜十二點刻下沉重的嘆息。客廳里,啤酒瓶底撞擊玻璃茶幾的脆響,像一把薄刃,精準地劃破了夜的寂靜。林晚攥著半干的洗碗布,指節因用力而繃得青白,洗潔精的泡沫還殘留在指尖,混著冷汗,凝成一層黏膩的薄膜,令人窒息。丈夫陳默陷在沙發里,領帶松垮地掛在脖子上,像條褪了色的綬帶。酒的氣息裹挾著隔夜的煙味撲面而來,在這個本應歡慶的夜晚顯得格外刺鼻。他醺紅的眼底翻涌著不耐,那神情,林晚在無數次爭吵的廢墟里早已爛熟于心,甚至能描摹出下一句臺詞,如同一出反復排演卻永不落幕的苦劇。</p><p class="ql-block">"你能不能別每次都這么作?"他聲音沙啞,帶著酒后的黏濁,字字卻如淬了冰的針,刺透她那層日益脆弱的防護,"我累了一天,就不能讓我省點心?"</p><p class="ql-block">林晚張了張嘴。舌尖滾動著的話語——關于日歷上那個被兒子蒙蒙用蠟筆重重圈出的日子,關于她守著砂鍋煨了一下午、此刻早已涼透的蓮藕排骨湯,關于蒙蒙下午踮著腳、奶聲奶氣對著電話說"爸爸早點回來慶祝"——在觸及他眉峰那道熟悉的、不耐煩的褶皺時,悉數化成了苦澀的銹屑,哽在喉頭。她忽然無比清晰地憶起婚禮那天,他隔著白紗,目光灼灼,對著滿堂賓客,更對著她,一字一句地說"永遠把你的笑容放在第一位"。誓言滾燙猶在耳畔,此刻他投來的目光,卻冰冷得如同在審視一件礙事的舊物,那曾經盛滿深情的眸子如今只是情感的荒漠。</p><p class="ql-block">爭吵毫無意外地爆發,像一場預設好軌跡的暴雨,又在一記刺耳的摔門聲中戛然而止。陳默離去的力道,震得玄關柜上那個水晶相框嗡嗡低鳴。照片里,兩張被柔光過度修飾的面孔依偎著,笑容燦爛得近乎失真,在昏暗中褪色成一場無聲的、荒誕的默劇。那份固化在相紙上的幸福,此刻像一個遙遠星球的訊號,微弱到幾乎無法辨認。林晚順著冰涼的床沿滑坐在地,一股巨大的酸澀猛地頂開喉嚨。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婚被上,迅速洇開深色的、絕望的印記,如同她日益黯淡、被瑣碎磨蝕得失去光澤的婚姻底色。婚前閨蜜倚在咖啡杯邊的預言幽靈般浮現:"婚姻啊,就是把姑娘變成永不疲倦的陀螺。"那時她笑得眉眼彎彎,反駁得輕快,此刻唇邊只余一絲干澀的、牽扯著嘴角的紋路,帶著被生活雕琢后的苦澀認知。</p><p class="ql-block">凌晨兩點,兒童房里傳來兒子蒙蒙壓抑的、帶著哭腔的夢囈,像夜海中微弱的求救信號。林晚慌忙抹掉臉上的濕痕,起身時一陣眩暈襲來,眼前發黑,她扶住冰冷的墻壁才勉強穩住虛浮的腳步。小家伙蜷縮在毛絨熊旁,眼睛腫得像兩顆被揉搓過的小核桃,委屈地抽噎:"媽媽,蒙蒙要喝水水……"</p><p class="ql-block">廚房的白熾燈慘白刺眼,像手術臺上的無影燈,冷酷地剖析著她疲憊的面容。林晚接水的手不受控地微微顫抖,玻璃杯壁滑膩冰冷,險些從汗濕的掌心滑脫。她恍惚記起懷孕腳腫得穿不下鞋時,陳默曾小心翼翼地捧著她的腳踝揉捏,信誓旦旦:"以后我來做你的手和腳,不讓你受一點累。"誓言如煙,轉瞬即逝;此刻,空曠的廚房里只有她單薄的倒影,被囚禁在冰冷的瓷磚方格中,一聲輕嘆還未成形,便消散在死寂的空氣里,仿佛從未存在過的細微抗議。</p><p class="ql-block">喝完水的蒙蒙忽然咂咂嘴,小聲嘟囔:"媽媽,蒙蒙肚肚空,想吃餃子。"像所有母親一樣,即便疲憊如林晚,也無法拒絕這小小的懇求。她疲憊地拉開冰箱,寒氣撲面,如同推開一扇通往極北之地的門。她取出昨晚包好凍著的餃子,硬邦邦的,像一顆顆小冰坨,又像她與陳默之間凍結的心事,再也無法回溫。水在鍋里翻滾,氤氳的熱氣模糊了她的鏡片。迷蒙間,她竟看見剛生完孩子那個月,陳默在廚房里手忙腳亂煮餃子的背影,蒸汽熏紅了他的臉,皮開餡散,他卻端著一碗"片湯"像個考試得了滿分的孩子般,笨拙又得意地笑。那個會為煮爛一碗餃子而雀躍的男人,早已被日復一日的沉默與漠然,吞噬得連渣滓都不剩,只留下一個與她擦肩而過的影子。</p><p class="ql-block">餃子煮好,盛在素凈的青瓷碗里端到蒙蒙床頭。小家伙剛迷迷糊糊咬了一口,小臉驟然皺緊,小手緊緊捂著嘴,發出難受的、壓抑的嗚咽,像一只受傷的幼獸。林晚心猛地一沉,像被無形的手攥緊,轉身去拿墻角的垃圾桶,卻終究慢了半拍。"哇"的一聲,溫熱的、帶著未消化奶腥和酸腐氣味的嘔吐物,大半潑濺進那只盛著幾只完好餃子的青瓷碗里,星星點點濺污了米白的床單。刺鼻的氣味瞬間在狹小的空間里炸開。她顧不上自己翻騰的胃和濺在睡褲上的污漬,先一把抽出濕巾,幾乎是撲過去,輕柔又急迫地擦拭孩子嘴角、下巴的殘渣,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強自鎮定的顫音:"蒙蒙不怕,媽媽在呢,吐出來就好了……吐干凈就舒服了……"她的聲音輕得像一陣微風,卻是兒子此刻唯一的依靠。</p><p class="ql-block">換下那幅被污損的床單時,蒙蒙趴在蓬松的枕頭上,困倦的大眼睛半睜著,茫然地望著她忙碌的身影。一只小手忽然怯生生地伸過來,小小的指腹帶著微溫,觸到她未干的、冰涼的眼角:"媽媽……哭哭了?"林晚擦床單的動作一頓,才驚覺又有溫熱的液體毫無預兆地滾落。她努力彎起一個極其勉強的弧度,搖頭,用盡量輕快的語氣:"沒有,蒙蒙看錯了,是媽媽太困了。" 她把孩子重新裹進干凈溫暖的被窩,哼起那首走了調的搖籃曲,手掌規律地、輕柔地拍著他的背脊,就像多年前母親安撫她時那樣。直到小家伙的呼吸變得均勻綿長,一只小手仍無意識地、緊緊地攥著她睡衣的一角,仿佛那是唯一能錨定安全感的浮木,是風暴中最后一片未被吞沒的陸地。</p><p class="ql-block">客廳的老舊掛鐘沉悶地敲了四下,聲音像從深水里傳來,帶著時間沉淀的重量。林晚回到廚房,擰開水龍頭。冷水嘩嘩地沖刷著碗碟上凝固的油污,冰冷刺骨,卻沖不掉浸透骨髓的疲憊。垃圾桶里,那只青瓷碗斜躺著,碗中未及動用的餃子與嘔吐物混作一團,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污穢狼藉,像一幅被命運殘忍涂抹的靜物畫。她怔怔望著,七年前那個狹小出租屋里的跨年夜毫無預兆地撞入腦海——兩人擠在油煙彌漫、轉不開身的小廚房,頭挨著頭,分食一碗煮得恰到好處的熱騰騰餃子,窗外的煙花此起彼伏地炸開,絢爛的光在他們年輕、清澈的眼底跳躍、流淌。那時的她天真地、近乎虔誠地篤信,只要握著身邊這雙溫暖的手,便足以劈開世間所有漫長的寒涼與未知的荊棘。而現在,那雙手的溫度早已消散在記憶的盡頭,只余下生活的荊棘,日益鋒利,讓她遍體鱗傷。</p><p class="ql-block">換完床單出來,一片清冷的月光正透過紗窗,斜斜地鋪在客廳地板上,白得毫無溫度,像極了冰箱里剩下的那半盤無人問津、凍得僵硬的餃子。這月光如同一位冷漠的見證者,照亮了她婚姻的廢墟,卻無法帶來一絲溫暖。林晚坐在兒子床邊,聽著那小小的、安穩的呼吸聲,一個冰冷而銳利的問題,從心底最深的裂縫里無聲地浮起,帶著鐵銹般的腥氣:婚姻,究竟饋贈了女人什么?是無數個凌晨獨自支撐的孤寂戰場?是淚水只能就著黑暗無聲吞咽的鹽堿地?還是將曾經那個鮮衣怒馬、眉目飛揚、心懷星辰大海的姑娘,一寸寸、一日日,活生生打磨成了連崩潰都要掐算孩子睡眠間隙、連悲傷都要保持靜音的母親?</p><p class="ql-block">她摸出手機,屏幕幽冷的光瞬間映亮她眼底的疲憊與干澀,勾勒出她臉上那些細微的、被生活雕琢出的紋路。相冊里最新的照片,是上周日在公園拍的"全家福"。照片里,陳默的身體微微側向畫面邊緣,目光飄向鏡頭之外某個遙遠而模糊的虛空,仿佛他的靈魂早已離家出走;只有蒙蒙依偎在她懷里,小臉仰著,沖著鏡頭笑得無憂無慮,眉眼彎成了新月,是這個支離破碎家庭中唯一的光芒。指尖懸在陳默那個許久未彈出新消息的聊天窗口上,"我們談談吧"幾個字敲了又刪,刪了又空懸,就像他們之間早已無話可說的婚姻。最終,她拇指輕輕一劃,徹底熄滅了那點微弱的光源,就像熄滅了心中最后一絲希望,將臉轉向窗外那輪孤懸的、散發著清輝的冷月,唇瓣幾不可察地翕動了一下,無聲地吐出兩個字的形狀:"祝好。"輕得像一片羽毛墜入無邊的寒夜,又像一場漫長而靜默的告別。</p><p class="ql-block">晨光微熹,給冰冷僵硬的家具鍍上一層淺淡的、沒有溫度的金邊,如同為這個破碎的婚姻披上最后一層體面的外衣。林晚在沙發靠墊與扶手的縫隙里,摸到了陳默遺落下的那個半舊的棕色錢包,它躺在那里,像一個被遺忘的存在,又像一個無言的諷刺。打開磨損的皮夾層,一張泛黃脆硬的紙片無聲滑落——是他們第一次正式約會時看的《泰坦尼克號》重映場票根,那個遙遠的夜晚,他們曾在黑暗中十指相扣,為熒幕上的愛情流淚。她彎腰拾起,指尖撫過票根上模糊的字跡和邊緣細小的毛刺,這小小的紙片見證了他們愛情的起點,而今卻如同一件古老的文物,失去了生命的溫度。杰克沉入冰海前對露絲嘶喊的那句"你必須答應我,要活下去,要過幸福的生活"倏然在死寂的空氣中尖銳回響。她嘴角極其微弱地牽動了一下,那弧度轉瞬即逝,只在她眼底留下一點極淡、極苦的漣漪,旋即沉入心海深潭。</p><p class="ql-block">廚房里,水壺的鳴笛聲陡然尖銳地拔起,蠻橫地刺破清晨脆弱的寂靜,像一聲無法忽視的警示。林晚起身,腳步有些虛浮地走過去關掉煤氣,動作機械而熟練。陽光穿過細密的紗窗格子,在料理臺上投下清晰、規則的光影棋盤,像一局早已注定輸贏的殘局。她看了一眼小床上兒子酣睡中微微起伏的小小身影,那是她在這世間唯一的牽掛與堅持;又瞥了一眼樓下小區道路上漸次亮起、匯入車流的冰冷車燈,那些陌生人匆匆駛向各自的生活,與她擦肩而過。拿起那塊搭在水池邊、半濕半干的舊抹布,她轉身,沉默而用力地開始擦拭昨夜濺在灶臺瓷磚上、早已干涸凝固成褐色硬痂的湯汁污漬,就像她日復一日試圖抹去生活留下的痕跡。抹布與瓷磚摩擦,發出單調而固執的沙沙聲,像一種無聲的堅持,也像一種克制的反抗。</p><p class="ql-block">窗外,不知疲倦的麻雀在光禿的枝頭跳躍,嘰嘰喳喳地,單調地宣告著——新的一天,又開始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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