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骨（散文）

無邊月

題記：謹以此文獻給即將到來的父親節，獻給一輩子都未過過父親節的父親～～～～～～ 河骨文/無邊月圖/網絡圖片&自拍 南港河的水汽是有骨頭的。當第一縷晨光漫過河口的蘆葦蕩，那些凝結在草葉上的露珠，總讓我想起父親掌紋里嵌著的河沙——它們在歲月里磨得發亮，卻始終帶著河床深處的硬氣。這硬氣不是頑石的冷硬，而是河泥經水浸泡后揉出的韌性，是農耕文明在血脈里種下的生存密碼。 父親的腳印是最早落進南港河記憶里的楔子。梅雨季的稻田像塊浸透水的綠綢，他挽著褲腿踩進去，泥花濺上膝蓋時，田埂上的紫云英正開得晃眼。村里人笑他守著兩畝薄田過一輩子，建筑隊的紅旗插在田頭時，他只把竹煙桿往泥里磕，火星子濺在河泥上滋滋作響：“水脈不斷，田就活著。”那時我不懂，為何他眼里的光總比煙鍋里的火更亮，直到某個伏旱的午后，看見他蹲在開裂的河床前，指尖摩挲著河蚌空殼上的螺紋——那是河骨的年輪，也是農耕者與土地簽下的血契。　　最震撼的是他搓揉河泥的場景。伏旱那年，河床裂得能看見河蚌的空殼，老王頭拽他去鎮上扛水泥，他卻蹲在田埂上揪起卷邊的稻葉，指腹碾過葉尖的焦痕，直到半夜偷摸落下的雨絲打濕蓑衣。他回來時膠鞋里倒出半塊泡軟的河泥，坐在門檻上用開裂的手掌反復搓揉，指縫間滲出來的水光，分明是從骨頭縫里浸出的汗。后來我才明白，他守著的不是田，是南港河扎在土里的根，是《齊民要術》里“順天時，量地利”的古老訓誡在當代的詮釋。 他的硬氣是河水和泥土磨出來的，帶著《詩經》里“晝出耘田夜績麻”的原始質感。糧販子壓價那年，叔伯們都蔫了，他把扁擔往谷堆上一橫，竹篾子被壓得咯吱響：“嫌賤？我搖船去鎮上。”二十里水路，木船吃水的吱呀聲追著月光走，天亮時他蹲在糧站門口，額角的血痂凝在皺紋里，像塊曬干的河泥餅——那是《擊壤歌》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倔強，是土地給人的底氣。 我收到大學通知書那天，他把藍布包裹的存折拍在桌上，封皮磨得透亮，像他后頸被河風吹脫的皮。“骨頭沒斷，就別讓人背著走。”他瞪著眼說，后來我在窯廠看見他扛磚的影子，肩膀上的汗漬在青磚上洇出船槳似的印子——那是《稼穡篇》里“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現代轉譯。他托人捎來的信里沒字，只有張卷煙紙，背面用鉛筆涂著歪扭的稻穗，穗尖戳破紙背，像《農諺》里“稻熟低頭”的反寫：他教我的不是謙卑，是硬氣里的柔韌。 去年整理舊物，布包里疊著褪色的日歷，每頁都用紅鉛筆圈著節氣：清明浸種、小滿插秧，唯獨六月第三個周日總被茶水洇出暗痕——那是印刷體的“父親節”，在他的時間譜系里，不過是墨色稍重的普通日子。秋分那頁的空白處，有個被手指摩挲得發毛的泥手印，指紋里嵌著南港河的沙礫，像新石器時代陶罐上的繩紋，刻著最原始的父權密碼。他在陽臺種的香蔥，泥土是從河邊背來的，每次澆水時，水珠在葉尖上晃著，總像要滴出《農耕圖》里扶犁人的影子。　　照片里的他站在船頭，靛藍土布褲打著補丁，卻挺得像株水杉，相紙邊角被河水浸得發皺，背后什么也沒寫，只有塊模糊的泥漬，形狀跟河姆渡遺址出土的骨耜拓片分毫不差。他走的那天，南港河正漲春潮，柳樹枝條垂到水面上，像他生前捋過稻穗的手——那雙手沒摸過父親節的賀卡，卻摸過《氾勝之書》里記載的“區田法”，沒聽過“父愛如山”的比喻，卻把脊梁彎成弓樣，讓稻穗在背上結出《七月》里的豐饒。 父親的骨頭大抵是河泥做的，風刮過會疼，雨澆透會軟，卻總在縫里長出《農政全書》里記載的韌勁。如今我蹲在河邊摸那些濕潤的泥土，指腹能觸到他當年搓揉的紋路，那是比甲骨文更古老的文字，刻著“父”字的原始寫法：一橫是田埂，一豎是犁杖，撇捺是插秧時分開的水紋。他沒聽過父親節的名字，卻把谷雨育秧、白露收稻過成了給我的勛章，釘在南港河的水紋里——當城市的霓虹燈把六月第三個周日照成粉紅色，河床上的鵝卵石仍在默誦他教我的農事詩：“春種一粒粟”的“種”字，拆開來就是“禾”與“中”，是禾苗在土中，也是父親在我生命里。 南港河的水汽還在日復一日地凝結，那些懸在草葉上的露珠，多像父親當年落在秧苗間的汗。他從未進入現代性的節日敘事，卻用犁鏵在田埂上刻下更永恒的父親定義：當他的腳印長成稻穗，當他的汗滴滲入河泥，當他的硬氣成為我血脈里的河床，所謂“父親”，早就是農耕文明刻在大地上的骨相，是比任何節日都沉的生命刻度——就像此刻，我蹲在河邊，看見夕陽把河水染成青銅色，而河底的鵝卵石，正用年輪般的紋路，重寫著《詩經》里失傳的《父兮》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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